忆之道:“你忘了,文二哥哥与盛家大姑娘正在议亲,无论成不成,我都是要避嫌的。”杏儿点了点头,说道:“倒也是。”又唏哩呼噜吃了一大口。忆之看了看已经见底的面碗,不悦地斜睐了杏儿一眼。
晚时,忆之听闻苏氏从富良弼的官邸归家,便往正院去了。
到时苏氏在抱厦同姜妈妈说话,正说道:“烦你这两日,两府来回跑一跑,等弼哥儿搬来……”见忆之跨过门槛,也就喑声了,又对忆之道:“你终于肯起来啦。”
忆之嘻嘻笑着上去撒娇,苏氏嘴里揶揄,心里却疼忆之,任她搂着,说道:“我家是没那晨昏定省的规矩,可我家女儿也不至于与那街坊里的懒妇一样,成日在床上挺尸,饿了嗟咄食店小厮送饭来,再把那衣物丢给浆洗婆子。”苏氏笑着,又说道:“我晌午去你屋里瞧了瞧,你可是彻夜未眠,练了一宿的字啊。”
见忆之红了脸,笑道:“又是什么大事,就睡不着了,往后可怎么办。”
忆之撒着娇,又问起富良弼的消息,苏氏嗟叹了一声,说道:“晌午我去的时候,瞧着弼哥儿的小脸都恹黄的,浑浑噩噩地没精神,就这,还在处理案牍,说是‘鬼樊楼’那群偷掳女儿孩儿的匪贼又出来做案,遂片刻也不敢耽搁,我见他这样劳碌,案前却只有一碗凉了的麦粥,坐了半日,连杯茶水也没有,我瞧着不像话,一问才知道,家里的厨娘被赶走了。”
忆之心疼不过,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同我说,那大丫头是他大姨母的闺女,小丫头是二姨母家的,上回一同来,来了就没走,说是一家都要搬来,让这俩先留下采办,届时,全家搬来再接走。弼哥儿也没多想,就让留下了,他只是照旧早出晚归,因你们小时候也玩的,故没多在意,两位表姐妹过分亲昵了,也当她们寄人篱下,心中不安罢了,只是避开些。后来出了一回,叫他才发现了不对劲,却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表亲,也不能找谁商量,偏这几日又忙碌,不当差时,都在集贤院里无暇处理。又当昨日之事是自己不胜酒力,今个见了我,脸都讪红了,只道惭愧,说一点事也处理不好。”说着,苏氏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道:“这弼哥儿,哪儿都好,就是这心眼子,忒实诚了些。”又哂笑道:“昨个若不是俩丫头争风吃醋,先吵了起来,姜妈妈又紧在后头赶了去,恐怕要被得逞的。”
忆之已经听呆,疑惑地啊了一声,一时想明白了过来,兜头彻脸红涨了起来,瞠目道:“还有,还有,这样的呀!”苏氏斜睐了忆之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呢。”
忆之又呆了半日,说道:“怎么能这样呢。”
苏氏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先别管人家,你不妨想想这可如何是好呢?”她见忆之怔怔的,又整了整衣襟,将背脊挺直了些,说道:“你啊,过得顺遂了,难免耳聋目遮,可父亲母亲又岂能护地了你一生一世。你也大了,也该是时候历练历练了,如今又有现成的,你索性将往日我教你的那些,拿出来应对应对。我是不图你大富大贵,往后有多大前程的,我呀,只希望你能继续顺遂下去,咱们不害人,却也不能叫人家害,你可明白。”
忆之心里为难,说道:“母亲,你懂我的,我最厌烦内帷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苏氏道:“那可是你良弼哥哥,你也不管?”
忆之道:“倘若是其他哥哥,我自然是会帮忙的,可偏偏是良弼哥哥,我不能管。”
苏氏笑着问道:“哦,为何呢?”
忆之微微想了想,轻声说道:“母亲,这是良弼哥哥内院的事,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好插手去管。父亲有意将我许配给他,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我若管了,不就坐实了婚事。那两位,又是他的亲戚,处理的好或不好,牵扯甚广,总之是要得罪人的,没得落个刻薄,不容人的名声。还有一说,便是若他觉得是亲戚,就要无所不应,却不去分辨哪些值得帮衬,哪些不值得,那往后的日子,得在这些腌臜事上费多少神思呢。到时候,再恩爱的感情,也要消磨光的。”说着,又狡黠一笑,说道:“您觉得,这是磨炼我的机会,我却觉得,这是磨炼他的机会。”
苏氏与姜妈妈相视一笑,又满眼慈爱望向忆之,嘴里却啐道:“你这猴精,倒是把自己撇地干干净净。”
忆之笑道:“他可是提刑官,就是要同各型各色的刁民打交道的,这样的伎俩都看不穿,应对不了,还当什么提刑官。”说着,又笑嘻嘻去搂苏氏。苏氏并未听清,只是一味觉得女儿聪慧乖觉犹如她的丈夫,又是欣慰,又是庆幸,对她的疼惜也就更深了几分。
母女二人又闲话了一番,忆之见父亲迟迟未归,苏氏又有了倦意,便告退,回至自己的小院中,因睡至午后方醒,此刻毫无倦意,遂在院中打了一会秋千,又见杏儿哈欠连天,便回了屋里,让杏儿先睡下,自己找了书来读。
忆之坐在案前,纱灯将她眼前的一隅之地照亮,她听着碧纱橱内,杏儿鼻息出入之声,更觉万籁俱静,于是备加凝神,只读到丑时鸡鸣,才感到微微眩晕,遂爬上床朦胧睡去。待醒来,已是巳时,忆之略微梳洗了一番,便往前院去。
到时,院里无人,忆之看了一圈,瞧见富良弼从前的屋子,门户大开,隔着窗牗,见他双手撑在案上,对着一册册案牍,纸张,双眉紧蹙,看地入神。忆之不知道该不该打扰,遂悄悄往他走了去。富良弼听见动静,蓦然抬起头,见是忆之,便笑了起来,说道:“做什么这样悄悄地走来,难不成是打算吓唬我呢?”
忆之一面往屋内走,一面笑说道:“听母亲说你最近忙地很,我是怕打搅你,你却把我往坏处想,实在该打。”富良弼笑着,又低下了头,说道:“多事之秋,实在是多事之秋。”
忆之见他的气色并未完全恢复,双眼目肿筋浮,很是倦怠,不忍之际,忽见壁上挂有两张线描舆图,一张在上,一张在下,上面那张画的是汴梁城,铺席酒肆勾栏瓦舍,桥面道衢皆有名有姓,又用红砂在几处打上红叉,而下面那张则是汴梁城下庞大的地下沟渠,又被称为鬼樊楼,鬼樊楼的地下城,却又多处润删,更有几处模糊不清。
忆之将两张图上下对应,一一看过,想起自己往日曾逛过游过的街巷下,竟还有另有一番天地,又想到那本在走在朗朗乾坤下的女子,稚童,疏忽之间,天地颠倒,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城池里又该是如何一番遭遇,不觉心若鼓震,便望向富良弼问道:“良弼哥哥,这些用红砂打上记号的地方,可是那伙贼匪掳人的地方?”
富良弼点了点头,说道:“贼匪数量庞大,分头作案,并不分白日黑昼,只要落单便十分危险。这几处,为他们时常犯案之所。”
忆之有些不安,指着几条街巷说道:“这几处,我也时常去的,也曾落单过,却并没有遇上什么险恶的事情。”
富良弼道:“他们只掳贫苦人家的女儿孩子,并不沾惹宦权富贵。又时常孝敬公中权贵,通体护身符。被掳去的女儿孩子,一旦下入鬼樊楼,就算是彻底没了。上头若要严查,他们便在地下窝藏着,待风头一过,便又可卷土重来。”
忆之双目微瞋,问道:“你可查到是那些权贵?”
富良弼面色阴沉似水,未置可否,忆之目光闪烁,忙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已经查到了……”又是一番心惊肉跳,忙颤着音儿说道:“良弼哥哥,你原本根基就浅,又势单力薄……”
富良弼蹙眉道:“忆之,那些女子,本都是良家子,原可以安度一生。却一朝沦落,陷入泥沼。”他顿了顿,垂下眼,哽咽着说道:“暗河里,时常冲出一些女子的尸体,有的染了脏病,浑身烂肉。有的不从被打死,还有的,是被凌辱至死,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我每回见了,都会联想到你,只是这样的念头就已如万箭攒心。又推己度人,想到那些女子的家人,见到自己的女儿,妹妹,妻子成了这幅模样,又会如何?死去的人,死得不安,活着的人,活得不宁。”
忆之如鲠在喉,须臾,眼睛一热,鼻腔一酸,道:“我不能,我不能看着你以身试险啊。”
富良弼笑地洒脱,说道:“忆之,人活着,到底图什么?碌碌无为是一世,功高盖世是一世,富贵荣华是一世,闲散遨游是一世。光阴何其之快,我不想暮年回首往日时后悔,我本是绝户,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又舍我其谁?凭我一人,哪怕救下十人,若能侥幸救下更多,乃至用我一人性命,换来朝廷对此事的重视,救万千女子于水火,也值了!”
忆之如同打了个焦雷似的,怔怔呆上了半日,细想了一番,也受到了感染,心中不觉生出一股浩然正气,可直面天地。又对富良弼更加敬重,也更觉亲近了几分。她道:“你的大义,我懂了。外头的事,我帮不了你。里头的事,倒可以替你分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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