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未置一词,因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事情或许不该以对错轻易评之,但是却应以对错思之省之,待晚夫人渐渐平静下来,四周被安静所掩埋,她才开口说道:“可是,终究她什么也没有做错,那么你又因何恨着她不可呢?”
那花辞树听了,久久不语,柳叶眉间的结锁了又解,解了又锁,良久才见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处,自梳妆匣内取出一玲珑花鸟纹银香囊,那香囊镂空,设计繁琐,花纹繁杂环环相扣,美得令人眼花缭乱。她纤纤玉手轻动,打开了那香囊上的小锁扣,自其中取出一枚小香丸。
她拿着那枚小香丸走近,边走边说道:“这枚是解药,可解她痴傻之毒,为她恢复心智和容貌,但是不能医治她的哑疾,待会我说个故事,说完了,我会把解她哑疾之解药予她。”
苏落身后真正的花向晚见她走近,害怕得浑身都在颤抖着,可是她退了半步之后便不再退,只待在原处不动,待花辞树将那枚香丸送入她嘴中之时,她也只是挣扎了一会便呆呆地微张开唇,乖巧地咽下那枚香丸。
苏落想,或许是因花向晚虽从心里害怕这个害了她的亲妹妹,同时也从心里愿意相信这个害过她的亲妹妹,只因那是她的亲妹妹。
苏落转身,望向站在原地不动的花向晚,眼见着她两靥的毒疮渐渐消了下去,眼见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眼见她的眼神里充满恐惧与敌意,恨恨地看着花辞树,那个害了她的亲妹妹!那满眼的恨里犹能寻到一丝显而易见的悲悯,或许花向晚她自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可是那丝悲悯落在苏落和花辞树的眼里,落得分明。
花辞树轻轻笑了一下,“姐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花向晚挣扎了几次,发现自己仍是说不话来,便只恨恨地瞪着她,想用眼神将眼前人千刀万剐,质问她为何要害她!为何要害她的亲姐姐!
花辞树将她眼中的恨意看得分明,却故作视而不见,淡淡一语:“都坐吧,我们坐着好好聊聊,姐姐,反正这一切都要归还与你了,为何不听妹妹我好好解释解释呢,不然你岂非被妹妹不明不白地伤了这些年吗?”
待苏落和花向晚都坐下,花辞树这才坐了下来,拿起桌中的茶具,给花向晚与苏落先后倒了一杯茶,再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她轻轻抿了一口茶,道:“姐姐,你认出我的时候,我在府里给你做丫鬟,当时我也戴着与你今日一般的素纱,素纱遮面,那日我素纱落下,你发现我与你一模一样,这才惊讶地察觉到,我与你是姐妹,那日是你大婚的前夜,对吧?”
花辞树不待二人做出回应,或许她也没想她二人做出什么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也就是那夜我给你服了哑药,还给你下了毒,使你容貌上生了毒疮,使你心智不全,我知道我如此为之确实够恶毒的,所谓最毒妇人心,想来也不过我这般了吧,我不光让你变哑了,你哑了之后,我还不甘心,非得下毒,毁你容貌,毁你心智,如此还不够,还得将你暗中送到道观里,这才安心瞒天过海,移木接花,如愿嫁给了江上秋,你一定很恨我吧,占了你的身份,抢了你的人生,坐了将军夫人的位置,得了江上秋那么多年本该属于你的宠爱,对不对?”
花向晚开不了口,可是苏落自她眼中看到了她的回答,是她很恨,尤其当花辞树提及江上秋的时候,她的眼中那种带着悲切的痛恨几乎要翻滚起惊涛骇浪一般。
“可是姐姐啊,你知道你在做花家大小姐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我在青楼里跳舞呢,周围都是一群眼里满含色欲的野兽,他们穿着人的衣服,从小时候起,我就生怕被他们扑过来吃了,这就是我的日子啊!每天每天都在跳舞,跳着跳着就长大了,我以为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可以找到娘亲和姐姐了,所以我很努力地跳舞,很努力地迎合客人,为了让他们多给我一些赏钱,这样我就可以用这些赏钱去打听娘亲和姐姐的消息了,可是后来我打听到了,打听到了以后才知道娘亲是真的不要我了。”
花向晚眼里的恨意犹在,可是那顿生悲悯也显而易见,花辞树笑看着她,继续道:“或许是从小时候,她把我卖给青楼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不要我了,那时候你跟我都还小,娘亲生下我们,父亲进京赶考,一去不归,娘亲带着微薄的积蓄和我们两个上京去找父亲,盘缠不够了,可是还是没有寻到人,就把我卖到了青楼里,拿我换了银钱,带着你上京,后来我入府做丫鬟的时候问过她,为什么卖的是我,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因为你右眼角下有颗泪痣,同父亲一模一样,带着我怕父亲认不出,便要带着你。”
花辞树说道此处,忽地笑了起来,她望着花向晚,问道:“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只因我没有这颗泪痣。也是我后来长大了,打听到了娘亲和姐姐在哪,原来当年父亲中了状元,又迎娶了名门显贵的小姐,这才一去不回,娘亲去寻,父亲本来不愿,可是娘亲就带着你跪在门前,跪了整整一天,父亲无法,怕丑事外扬,这才迎了娘亲进门,做了侧室,要说那名门显贵的小姐真是没什么气候,两年未有所出也就罢了,身子骨还越发孱弱,不久她去了,或许这是娘亲好手段啊,她被扶了正,你也自然而然成了大小姐,只可惜父亲命中无子,又或许还是我们娘亲的好手段让他命中无子,他膝下只有你一女,故而待你极好,你又与那江上秋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江上秋后来出征封将,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迎娶你,父亲能攀附上这样一门亲事又怎会不乐意?你这一切本该如此圆满,要是没有我的话!”
花向晚的眼中有恨有怨有不甘亦有悲怜,她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开不了口,她只是别过脸去,不愿瞧花辞树,或许她那份不愿里也有不忍心吧。
“后来我打听到了娘亲与你的消息,便深夜逃跑出青楼,逃了两次,第一次没有成功,被抓了回去,被打了个半死,好了便继续逃,第二次逃了出去,我一直跑一直跑,路上撞到了娘亲的轿子,这是我那时最开心也是我后来最不开心的事情了,她把我悄悄安置在客栈里,假意哄我说会给我一个名分,可是她没有,我质问她,她又哄我让我蒙着素纱在府里先当个丫鬟,我每日看着你,看着你同我一样的脸,我不过比你少了一颗泪痣罢了,你却是活得高高在上,我却活得低到了尘埃里,我不甘心,便生了心思。好在我在青楼里待过那么些年,知道有些能人异士可画骨描皮,我便悄悄寻了为画皮师,为我点了这颗泪痣,又在他处求了些毒药,唱了一出移木接花。起初,我只是想着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小姐,享了那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换我来做一做大小姐,享一享荣华富贵,方能偿还我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毕竟娘亲若不是拿着卖了我的钱去寻父亲,你们哪来的荣华富贵可享,这一切自当还给我不是?”
花向晚忍不住去瞧花辞树,眼里只剩下无奈,有些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眸中打转,花向晚见了,勾起朱唇笑道:“姐姐,你可别哭,若是姐姐是为我伤心,妹妹我实在担不起,也没有眼泪可以去还姐姐的泪,只因我这些年都哭不得,这滴泪痣虽说可百年不消,只是点这滴泪痣所用之物乃是由万株青罗黛所淬出的一滴精华,那青罗黛之精华百般不可溶,可笑的是,它遇泪水则顿消,所以我这些年都哭不得,也不能哭。”
说罢,花辞树又开始痴痴笑了起来,苏落看着,也不知该作何回应,只觉世事无常不由人,长吁短叹难销此生无可奈何,花辞树笑罢,又道:“你一定在想,我做了将军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占尽了将军的宠爱,为什么还会有想哭的时候吧?不应该整日开怀吗?是啊,起初,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是渐渐地,我便不这般想了,你知道吗?看着将军温柔又深情地望着我,看着他为博我一笑种下四季的花,看着他亲自为我下厨只愿做我喜欢吃的甜点,他明明是战场之上豪放随意的男子,却为了我敛尽一身风发意气,为了我尽心尽力,万般小心,处处留心,时时在意,给我念喜欢听的诗词哄我入眠,陪我看四季的花开花落,这样温柔深情的男子,叫人如何不爱上他呢?可是不对,这一切都不对了,他以为他在院中种下的是我喜欢的花,不,那是你喜欢的,他做的甜点是你爱吃的,他念的诗词是你爱的,他陪我看四季的花开花落也温柔地看着我,可我每每沦陷在他那温柔深情的眼眸之中我都深深切切地知道,他看的是花向晚,我爱上了他,所以我痛着,这些年我不比你好多少,为了不让他生疑,为了他能一直用那样的眼神望我,我吃你爱吃的甜点,读你喜欢的诗词,赏你爱赏的花,他一直没怀疑我,一直用那样温柔而又深情的眼神望着我,我既欢喜着,也痛着,我一直想知道,他爱的究竟是你还是我,分明他在眼中的人如今是我,我好厌恶啊,厌恶这副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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