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导这个人,试戏全过程拖拖拉拉,没完没了,做起事来可完全不拖泥带水。
刚一打照面,他翻了翻眼皮,点着眼前放杂物的桌子和两张歪七扭八的折叠椅,张口就来:“正好人齐全,先走一遍吧。”
牧之被这当头一句说的直发懵,看了看一旁刚下了戏,还带着一身阴狠气势的罗嘉文老师,微微鞠躬致意,但嘴上还是弱弱的提醒:“可是……我还没拿到剧本……”
?
孟导整张脸都仿佛一个巨大的问号,好像他真的不明白一样:“什么剧本?剧本你不是看过了么?这也没几天,就忘啦?”
“但……那不是修改前的么?”
“啊……”他恍然大悟,“没事,没有修改后的,你就照那路子演,行的话我们再看着改。”
“那路子”是什么路子?牧之觉得自己脸上的笑都要发苦了,两家累世斗争的老大碰面,一个敢去别人地盘撩狠话,有信心全身而退一个轻描淡写逐一驳回,半分情面也不给。势均力敌的对手寥寥几句间刀光剑影憧憧,现在换成晚辈,怎样在有限的时间内达成不输于原本的戏剧冲突?
这就是有意考校了,颜晟安笑了笑,一点也不担心,拍了拍牧之的肩膀,十分心大的鼓励:“加油!”
说完他就走到孟导身边坐下了。刚刚结束了几场戏,几个主要的演员还没离开,现在更是一个个都伸着脖子等着看热闹,颜晟安跟众人寒暄了一番,也跟着他们一脸期待的看她。
“自己找站位吧,呃……”孟导回过头看了眼,沉吟了下,问罗嘉文,“要不让小秦替你走一趟?”
刚刚有一连串的动作戏,饶是罗嘉文常年健身且准备充分,毕竟也年岁不饶人,虽然看着如常,但呼吸到底粗重了些。
“您就给我个机会,让我也体会把当老大的滋味过过瘾吧。”
被点到的角秦深赶紧接下话来。他三十出头,正是慕青这几年力捧的实力小生,不论奖项还是人气都十分出众。只是进组以来,他一路的戏份都是家破人亡,艰难逃生,惨淡的很。所以这句话虽然是闻弦知意,也确实巧妙的很,叫剧组众人忍俊不禁。
“行,也让我过过这导演挑人的瘾。”罗嘉文当即颔首。
“开始吧!”
秦深身形高大结实,甫一站起来,虽然穿着那套破衣烂衫的戏服,脸上也带着笑,但那身压迫感已经把牧之压了下去。她赶紧深吸一口气,动了几步把身子转了过去不去看他。
这动作看上去就有逃避的意味了,罗嘉文此前看了几遍的无所依着,对牧之正经有几分期待,现在不由得皱皱眉,有些失望。
跟她对戏的秦深不解其意,先看了看孟导,又看了看颜晟安,心里琢磨着也就是个刚出道不久的姑娘,从前象牙塔里养着,后来又经了一连串的事儿,一时应付不了这种场面也正常。照这表现看大体不会用她了,不然放放水不让小姑娘面子上太过不去?…
没想到颜晟安没一点儿担心的意思,一脸期待的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孟导也呷了口茶,翘着二郎腿等看戏。甚至看他的眼神里还透着点疑惑,像是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
罢了罢了,年轻人见过世面才好成长,给她长长记性也好。他一身气势一点也没收着,龙行虎步就走到了桌子旁,同那姑娘也就隔着张桌子。为了提醒她,自己甚至步伐都重上几分。结果那小姑娘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不知怎样应对,叉着腿仰着头仿佛在发呆,愣是没回头理他。
“侄女!”秦深只好伸手敲了敲桌子提醒她好也好,差也罢,在这个行当里,开了锣,就要把戏走完,不然可没有在再走下去的必要。
没想到他声音一出,牧之终于动了。她人立的稳,动的也稳,虽然只是一个转身的普通动作,就让人看出这段是有设计的。
有意思。就这么个瞬间,罗嘉文立刻就明白了,事起的突然,小姑娘仓促间没有把握正面应对,于是退一步转过头去。这场是两家老大的气势对决,耐不住先来张口的多少泄了点气势。借此扳回一城,是个不错的开始。
现在条件简陋,没有打光,不过牧之转过来后的角度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思虑,逆着下午有点颓气日光,多少镀上了几分庄严的意味。她就在这份算计好的氛围烘托中捧出端庄中正的微笑,看起来更像个稳重的大家闺秀。这点倒不像是别人,一上来就卯足了劲端着架子耍着狠。
有意思,且有看头了。孟导坐的端正了些。
“段叔叔,您来啦!”迎客的女孩儿双手端庄矜持的交握在身前,没什么动作,只有一张嘴里话说的颇客气。她的声音中有种虚假的甜蜜,不遮不掩明明白白想让人听出来,只不过年轻女孩儿清泠泠的声音,听到耳朵里怎么都叫人舒坦。
也因为此,秦深饰演的段阎罗虽不满她这明晃晃阳奉阴违的态度,到底没有发作,一屁股坐在折叠凳上,将双脚架在桌面上,面上十分不屑:“侄女啊,段叔叔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爹没了,按理说,我是应该担待你一二的。不过你跟叔叔说说,你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呀?”
这最后一句话他越说越重,语气阴狠非常,鹰隼般的双目紧紧锁在姑娘的面庞上,威胁的意味十足。
却见那小姑娘半分胆怯畏惧也没有,一双秋水明眸清澄澄的望着他,笑意盈盈,仿佛真的是在跟慈爱的长辈闲话家常:“哦?方才么?”她回头向上看了一眼,“我在看那块玻璃。”
“玻璃?”这句前后不沾的,倒是出乎意料的吊住了秦深的注意力,顺着她往那虚空看了一眼。
“是啊,”女孩回过头来,浑若无事的优雅入座,淡淡的说:“那块玻璃装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小的时候它就在那里,我真是不喜欢它。”话说到最后,她的笑意不知何时没的绢滴不剩,声音也同时卸下了那股甜蜜,听到最后如同霜雪一般,依旧是清泠泠的,但刮着人的耳朵和脖子后的那根筋。…
这转变的过程迅速,但自然不突兀,秦深抬起头簇着眉认真的打量她,见她端坐的身影宛如一尊冰雕,无端端冒着森森凉气,叫他心里一紧。腿一蹬,双脚落了下来大意了,没想到这丫头片子步步为营,借着一连串的小手段一步步掌握了主动权如今角色的情绪和自己觉得被冒犯的恼怒混杂在一起,他烦躁的从怀中掏出盒烟来叼在嘴中,调整了番,最终冷笑出来。
冷笑是在这表演中应做的部分,但他的心里是十分欣赏的,这个姑娘,确实有两把刷子。
“我是问……”
他压着嗓子继续往下对词,却不防那姑娘闪电般的出手,劈手就夺过他嘴上的烟,拿到手上看了看,不屑的笑了声,随手扔回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把羞辱的意味也扔在他面前。
“你!”事发的突然,他脑子被本能接管,指导着做出了暴怒的行为,竟一时忘了设计表演,当即拍桌而起,怒视对方。
先动怒的人,再弱一成。
却见那姑娘双手撑在桌面上,不退不避,直视着他的双眼,她清澈的瞳仁如映寒冰,片刻后,她讥诮又傲慢的说:“段叔叔,我袁家的大厅里,不能吸烟,这是规矩,记住了么!”
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能让他听的清清楚楚。她本就比他矮上许多,又略略俯着身抬头看他,按理心理上应该是处于弱势的,但被她冰冷的目光自下而上盯着,却仿佛整个人都被钉透,风一吹颈后竟有冷汗渗出来,罗嘉文一时犹豫没有开口,再失一城。
“记住了么?”她又冷冷的问了一遍,已经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语气了。
“你……”他清了清嗓子,定了下心神,“我来往袁帮这么多回,竟不知何时有了这种规矩。”
女孩站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神多少有些不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只是错眼间不知怎得就从原本模子里印出来的微笑变成了狞笑,她声音还是轻轻的,却有无数的狂妄在里头:“您不知道么?当家人换了,规矩,自然就换了!”
牧之的思路很清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凭什么吓退见过大风大浪的黑帮老大?除非她是一个疯批,疯批是不讲基本法的,段阎罗从前在袁老大面前的那些筹码足够他有恃无恐,但现在要让他吃不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她懂不懂事。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她不懂,他到了人家地盘就没必要吃这种没趣的亏。但她又拿不准自己的疯批表达的怎么样,会不会用力过猛以至于油腻,因此采用了前后对照的展现方式。看起来像大小姐,爆发起来狂躁,也许能强化对抗关系。
没有剧本,两个人就不能随便停,全听导演信号。牧之说完这段,看对面一时没有反馈,不敢让场面僵着,又优雅的坐回折叠椅,却翘起不符合大小姐做派的二郎腿,佯作细细察看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的开口:“侄女儿不懂事,有些事想问问段叔叔意见。您看,这块玻璃换成什么样式的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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