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抚须看着这个面色大变的长公子,心中得意。多年来,这个长公子在人前,一直都是以处变不惊而闻名,好像从不曾见过他有失态。
作为一国君主,这样的表现堪称完美,可他如今还不是君主,更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做派总让甘茂内心不安,觉得公子失之深沉,并无少年郎的活泼。如今扶苏略有失态,甘茂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心中多了几分认同和喜爱,少年郎,就是要有这样的活力,才能成为未来大昭的砥柱。
扶苏很快回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地对甘茂笑道:“扶苏失态了,还请甘相勿怪。”
甘茂浑不在意,“老臣初听闻时,比公子还要惊讶,对此难以置信。直到老臣多年奔波列国,结合自身丈量经验,更与墨者的测量相比较,这才真的相信了楚国一国便占天下半壁的说法。
楚国广袤,单是云梦泽就宽阔无边,国内又多沼泽大山阻隔,因此楚国有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就是所谓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
中原各国,即便各地风俗略有不同,但大致上是相通的,至少货币、语言不会有差,太原人听咸阳人说话不至于听不懂,蜀中的丝绸拿来咸阳卖,商家收的也是同样的初行钱。
楚国却不同,由于山水隔绝,运输不便,各地的风俗大相径庭,甚至货币都是互不相同,刀币、环钱、铲币无一缺席,有些沿海地方至今还在用贝币,哦,就是贝壳做的货币。
很自然,楚人对氏族的认同感远强于对国家的认同,对族长的忠诚远高于对王上的忠诚。因此,楚王的统治,必须依赖于这些大族的支持。故而,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的新党,没有这些根基支撑,并不能在朝局上左右楚国风向。这一点,公子不可不察。”
“甘相是教我周旋在新旧两党之间,借机取利。”
“公子聪慧。”
“是甘相说的通透。”
扶苏躬身一礼,行的是后生之礼。甘茂顿感满意,直觉自己这一番话没白说,欣喜点头。此时,两人也缓步走到了宫门附近。
扶苏与甘茂行礼告别,又回头进了王宫。甘茂知道扶苏还要去见一个此行楚国前最重要的人,并不惊讶,自身上了车,便让人驾着向城门而去。去王宫前他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如今接了命令,他要直接离京,时间紧迫,魏国陈兵之地实在太危险了。
夜已深,华阳宫的灯却还亮着。
不必通报,宫女便引着扶苏进到了殿内。
华阳夫人正在写信,想是已经知道了扶苏将要使楚。
因为其母后的关系,嬴政极度厌恶后宫干政,多次将探听朝局的宫人处死,因此后宫妃嫔没有人敢于派人打听前朝动向。但华阳夫人毕竟是不同的,嬴政特准其问政。
出身楚国王族的华阳夫人本身就对政治有天生的敏感,一向反感妇女多舌谈政的嬴政,对华阳夫人的见识也颇有欣赏,甚至偶尔会与她交流这方面的内容。
华阳夫人见到儿子来了,只是抬头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挥手让扶苏坐着等会儿,她要先完成这封或许对儿子的安全至关重要的私信。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去敌国国都。虽然扶苏身份尊崇,身为长公子代王持节出使,楚王熊怀又是他的亲娘舅,血浓于水。于情于理,楚人都不敢伤他,但母亲的心,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放下的。
扶苏顺从地坐在母亲身前,看着母亲写信。桌上已经完成了一封,看来母亲写了两封信。必定有一封是给熊怀的私信,另一封写给何人,却是想不到了,毕竟扶苏对楚国还是不够了解。
华阳夫人终是完成了最后一笔,稍等片刻,待墨水完全干透,命人奉上竹筒,将丝帛放入细细封存,又用了自己的印信封好。
华阳夫人这才招呼扶苏近前,将两个竹筒交到了扶苏手里,殷殷嘱托:“这两封信,有印泥的是交给你舅舅的,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不可假手于人。没有印泥的,是给黄歇的,你到了楚地看过之后,判断局势,再考虑要不要交给他。可记下了?”
扶苏重复了一遍,华阳夫人满意点头,握着扶苏的手,爱怜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后宫倾轧何其残酷,三个儿子到头来却只有扶苏活了下来,这个独子如今又要远行,华阳夫人心中如何能不担心呢。
扶苏知道母亲心中不舍,反手握住华阳夫人的双手,温柔安慰:“儿只是去舅舅家省亲顺便送信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母亲可不必挂怀。母亲可有什么想要的,儿此行远游,给母亲带回来。”
华阳夫人听得这个儿子说得俏皮,有些好笑,但想到儿子如此体贴懂事,心中又是一软,险些落泪。但夫人毕竟心智坚定,终是生生忍住了泪水,挥手让宫女带上来一件物事。
扶苏道了声谢,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披风,却不知母亲是怎么赶得上的。华阳夫人让扶苏穿上试试,又亲手为他系上带子,抚着披风道:“这原是母亲做来给你当冠礼的,如今看来是赶不及了,就先送给你。我儿穿着如何?”
扶苏听着华阳夫人忍着哭腔的嘱托话语,鼻头也有些发酸,忙躬身谢过母亲:“儿穿着很暖和,多谢母亲赐袍。”又情不自禁握住了母亲的手,“儿此行或许数月才归,望母亲保重身体,三餐不缀,勿多挂念。”
母子二人又是好一阵亲昵,直到宫女来报,胡亥已经被带到了宫外等候,两人这才不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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