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十年,西北边陲,踞龙关。
“常妄,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她擦着一把锃亮的长刀。她慢慢地擦着刀,并不看跪坐在地的人,她在等他的态度。
头顶的黑云里雷声滚滚,轰隆隆地怒吼,偏偏落不下来一滴雨;就在不远的关门之外,伴着熊熊的冥火,一营的尸体整齐安静地伫立——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驻守于此,于这边关山岳之下,于这英魂尚未彻底散去之时。
——他们,要讨一个公道!
常妄到底还算个男人,即便被五花大绑几近腿软,也依旧硬着头皮怒斥“夜随心!我是你顶头上司,你敢对我动私刑,别说皇上……朝廷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死到临头不悔改,”她抬起头,“这种滚蛋配不上军中珍贵的炮弹。”
半片铁面映着云层一闪而过的雷光,她略有惋惜“这把刀跟了我七年,我用它斩过无数的敌兵马头,结果方督军一死,你刚上任,就封了我的刀,贬我去吹号。老实说,你连敌国的畜牲都不如,用这刀斩你,还算委屈了。”
“夜随心……我好歹也是常阁老嫡亲,你没有资格杀我!”
她再抬目,已下决断,提起长刀,步步逼近!
“你自入军中一年以来,通番卖国为罪一,挟势弄权为罪二!阵前误判为罪三,临阵脱逃为罪四,弃守阵地为罪五,闭门龟缩为罪六,因此耽误军机害死我五营众将士为罪七……”她深吸口气,“皇上不斩你,老子今儿就替他斩了你!”
话音刚落,一刀挥下,溅起万点红光,一颗人头滚落——围观众将士有人如常,有人侧目,有人不服,但即便心怀怒意,也是敢怒不敢言。
谁敢与阎王争高下!如今眼前这一位,可不就是个女阎王!
她抬手,向关城外低吟一声“兄弟们,你们该瞑目了。”
好似得了最终的那道军令,那一千多条尸体呼啦啦一声齐齐倒下,盘旋在他们周身的鬼火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夜……千总……”厨子老徐陪侧她左右,惊见这一幕,再看看天——但天上那黑云,还没开哩。
她把刀递给老徐,踱步走向那些正在围观的活人。
“我知道,这军营里多少人,看我是个女的,一直对我腹诽,我也清楚你们私底下都说过什么下流话。整好,今日一次看个够,”她悠悠然地,竟开始在万军面前宽衣解带,“来,看!”
一件外袍脱下,又脱一件里衣,她从不穿肚兜,于是整个身子便大剌剌地落在众目睽睽之下……
老徐以为她疯了,有些不忍,拾起衣服想劝阻她“夜千总!这大可不必……”
“起开!”她推开他,反向那些男人凑近,“来,看清楚一点!我跟你们……有什么不同?!”
那几个站在前排的,只看了一眼,便纷纷低下头去。
倒不是因那副与男人无异的身板——而是因无数纵横交错的各色疤痕,狰狞地占领了她果露出的半个身躯。
她比划了一下“这里,是刀伤,我初次出征的时候留下的;这里,是炮伤,当时肚子被打穿了一个洞;还有这里,被捅了个对穿;还有……”
她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功勋般历数着自己身上那些疤痕的来由,最后指向许多片状的小伤口“这里这里这里……密密麻麻的箭伤,只有稍许是被居罗人所伤,其余大部分,是刚才自己人射的。”
她有片刻的沉默,随之长叹“自己人打自己人,心寒啊!”
“你知道我濒死之际,居罗人对我说什么吗?他们耻高气扬地说,他们看不起我们,他们看不起汉人。”
“他们为什么看不起?还记得当年北方六城怎么丢的?那六座城里的同胞,是怎么被屠杀干净的?就在一关之外,那些残垣断壁还杵着呐!就因为越国出了一大批常妄这类的软骨头!一个个膝盖都跟被挖空了似的,可着劲儿向外族下跪!就那diao样,谁t能看得起!如今居罗是灭了,但远在西域之外,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个这罗那罗等着继续对咱们虎视眈眈啊!可你们之中还有大把人,狗日的脑袋里装的尽是女人!”
她叉着腰,雄赳赳地站在三军正前,一只独眼扫视众人“今日,我这女人给你们看个够!等你们看完了,就给我认真想一想无论参军的缘由是什么,既然到了这里,职责究竟是什么!我们在外出生入死,留这一身疤,是为保卫疆土,是为守住国门,是为壮我汉家威仪,是不是该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弟兄们!”
她的声音震荡四野,无人应声,动容者众。
她的激愤宣泄殆尽,黯然地缓缓转身……
那些尸体静悄悄地躺着,死去的英雄终该回归黄土。
“夜千总,还是把衣服……披上吧……”老徐把那袍子搭在她肩头。
她说“把……五营众人抬下去,好好安葬。”
“是。”
然后便披着那袍子,抬步从人群间穿过,淡淡地道“今日本座接管西北边陲重地,有不服的,去京城叫卫老三亲自前来见我。”
然而,便有第一个人以剑支地,半跪臣服“誓死追随夜督军!”
随之,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他们的呼吼连成一片,
“誓死追随夜督军!”
“誓死追随夜督军!”
“誓死追随夜督军……”
“……”
三月十二,清明。
牺牲将士的丧事办得很朴素,军营外的那片荒地里竖起了无数的新坟。狂风一吹,初春的飞雪洒落黄土,为整条山脉染上了一片苍凉的白。一名巫祝舞于坟间,口中唱着古老的祭歌,一边唱,一边摇动手中的祭铃。
当啷、当啷……
山谷里,回声传了很远。
她带着一个小孩走近,把他领到一座坟前“小石头,你爹在那里。”
小石头呆立在远处,久久未作声。她往一堆沙枣边坐下,沙枣边早早坐了个人,那是军营里年纪最大的老头,七老十的岁数还来参军,虽然偶尔会展现一身高深的太极功夫,但大部分辰光里都是稀里糊涂的,只能给老徐打打下手。
不知道他是怎么溜达到这里的,一边喝着酒,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张大爷,您安康。”她向他打招呼。
“安什么?”张大爷不仅糊涂,还耳背。
“安康。”她重复了一边,解释道,“平安,健康。”
“康……康什么?”
“康……”她被这问得噎住了,细思道,“是啊……康个屁。”
她紧盯着那跳着大神的巫祝,夺过张大爷手里的酒坛子。
“就剩我一个回来,就剩我一个……”她喃喃道,“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剩的只有我呢?”
“什么……你啊?”
那边厢,小石头跪在坟前,他在嚎啕大哭,她读得到他的悲痛和绝望,但她现在的心中,只剩一片平静。
“张大爷,我现在连血都不会流了。”她说。
“我难受啊,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用力揩了下眼角。
“他替我哭,你替我糊涂。真好。”她又道。
她听那巫祝唱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便用力灌了一大口,接着一口喷了出来。
“青稞酒,烈,辣眼睛。”张大爷说。
“辣个屁,”她把那一坛酒挥洒于土,“……都淡出鸟了。”
……
延康十五年,燕京,紫禁城。
半夜时分,卫弘灵被他的一个梦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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