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来借渡的?”
“是的。”来者蹙了蹙眉头才慢慢抬起眼看我,仿佛是强振作精神才能来应付着这极简短的对答。
他衣着不俗,品貌极佳,外表看上去挺光鲜的,却满面愁苦哀切,应该是生前承受了莫大的悲伤。
“阿青。”我喊阿青一声,告诉他我要开船了。
“嗯。”
如果连鬼差都看不见阿青的话,亡魂就更看不见他了,可眼前这人并未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只是用一双了无生趣的眼睛,斜斜看着慢慢靠近他的冥船。
他上船时我悬空系在拱间檐角的古铜铃又响了一次。古铜铃是用来通知艄人亡魂前来的铃铛,通常只响一次的。
没风呀,是他身上的气息冲撞了我的铃铛吗?
“你叫什么名字呀?”船行水中,我一面撑船一面问他的名字。
然而他似乎并不情愿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叶修远。”
修身致远,是好名字。
船上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四周水波被缓缓推开的声音。
我时常悄悄瞟一眼他,思索他为什么会这样。按道理来说,船行的离岸越远,所渡者的痛苦,快乐,眷恋等情感都会随之淡化,可他还是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此种情况我还是百年才得一见的。
正想着,叶修远身上突然出现模糊的幻象,那幻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把我的视界都占满了。
“小七,那是毕竟是你的家人,你怎可如此无情?”叶修远的声音里四分失望,五分愤怒,还有一分的意味不明。
“家人,他们也配?”眼前的少女语气强硬凌人,眼眶却是微红,眸子亮亮的像是点了泪。
“余绮,”叶修远叫出她的名字,想提醒她她的名姓何来,“养育之恩,你半点都不念吗?”
“叶修远,”少女的语气彻底冷下来,“你以为天下的孝义纲常你都规正的来吗?我原来还想着你能懂我甚至奢望你能出于那么一点怜悯之心护我,可我还是错了。我后悔的,就是当初怎么没跑远点,让他们又找上门来!”
“这总归不是为人子女的……”
“够了,我不听顺于他们的安排,还这般胡闹,在旁人眼里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那就让旁人去享那个五六十岁糟老头子的福好了!”少女手指蜷成拳,身上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你说我无情,他们又何尝有半点情分施舍于我?那一家子人全围着我弟弟——那根余家独苗转,他将来能走科举阳关坦途,而我呢,已经被他们逼死了最亲爱的人,还要被他们送给那老头当小妾给他铺路。我是不懂事不顾大局不念旧恩,可谁会对我的今后负责?谁会替我姐姐,替我这个家族的牺牲品而而感到惋惜?”
两人正在房间里吵着,突然间门就被撞开了。之后,人声杂乱鸡飞狗跳的,我一时也没看清楚。
猛的一阵冷风拍在我脑门上,让我又清醒过来:船还是船,叶修远还是叶修远,我还在忘川。
难道刚才我用情通术窥视了叶修远生前的记忆?我竟然成了,可惜只看到了一点点。
“叮铃——叮铃。”檐头的铃铛又响起来,原本静坐在船上不言不语的叶修远开始寻找这声音,就像之前从没听过这铃音似的。终于,他的视线紧紧地锁死在这古铜铃上,自言自语道:“她以前也有这么个铃铛。”
“谁?”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余绮吗?”
“不是,”他苦笑道,“她很久之前,就没了的。”接着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好继续撑着自个的船。
………
手好酸,腿好麻,怎么还没看到岸?
谁说过的,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孟婆之汤在于断忆,失情断忆,方可洗去过往,重新再来。
只要过了忘川,曾经一往情深无比珍视的回忆,都会变得鸡零狗碎,不值一提,而没有了所执着的情,当放下自己苦苦纠集的记忆时,就会变得轻松许多,这也是我认为冥界很人道的地方。
在忘川河上撑船可是技术活,寻常时候看着,两岸不移的。可真上了船,河的宽度就取决于借渡者的情,渡河时间也就是情深者慢,情浅者快了,遇到那种六亲不认的,一眨眼便可过河。不过他的孟婆汤就会比别人涩上三分。因为孟婆汤需要以有情泪回甘,而他这种人就谈不上有了,不过这种人在人间一般罪孽深重,最后都会被孟婆吃掉,也无所谓喝不喝汤。
有情泪须当场滴,这既可为难坏人,有的时候也会让好人吃亏,比如眼泪哭干了的。
这时鬼差就会提着那魂魄来我这,只见我在一张方正白纸上写下那个人在阳世的名字,取他一滴阴血滴在名字上,并以那滴血为中心,将纸折成小漏斗状,再套进我的渔网漏子里,然后往忘川河里一捞,眼泪便回来了。
其实我并不愿这种情况出现,更害怕看见那魂魄的脸。
往常,渡客下船后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我没办法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如今再见到,他们的眼神或黯淡或直勾勾或呆滞,全无先前上船时的那般光彩,一言不发得近乎冷漠,比忘川河上时常起的阴风还要寒,甚至比起那些无情无义之徒都让人避让三分。而这些变化本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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