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小荷一时噤如寒蝉。
深薇这才知道,当年师父得知秦青阙娶的是骆小荷后,为何那样的不甘心,以至于她那样豁达的女子,竟为此絮絮叨叨抱怨了快一年。
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太普通、太庸常了。
难怪教主下旨要她做花殿主,会引来这么大的憎恶。这女人,原本大概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甚至还不如普通人的怯懦妇人,又加上擅自违背花殿条例有了私胎,本就是个最不招人待见的下等弟子,现在成了花殿主,且不说她这点才干根本指挥不了岛上事务,只看着这样的人坐在第一把交椅上,也足够让人怄气的了。
深薇心里也早清楚,骆小荷虽然是名义上的花殿主人,花殿的一切事务,却都是秦青阙在操持。骆小荷这个名不副实的主人,当得恐怕十分难受。
“我初初掌教,头些时间冷落你们了,不知花殿这半年来,事务进展的如何啊?”深薇仍是用那轻笑的口气说话,眼睛静静盯着骆小荷脸上的一颦一笑。
“回禀教主……”秦青阙刚要说话,深薇一只手便举起来示意他闭嘴。
“我现在是在问殿主的话,其他人不要开口。”
骆小荷讷讷,不停地偷偷瞥着夫君,可不论秦青阙怎样对她暗示,她还是支支吾吾:毕竟这两年来,她何尝真正着手过半点岛上的事务呢?棠姬还小,单单守着她睡觉喝奶,都足够叫她精疲力尽了,岛上的事务没有一件不是丈夫在代管。
她绣口既开又合,最终俯身跪下道:“深薇妹妹见谅吧,只因头回生子,看护棠姬不易,岛上的收成淬炼各类事宜,确不是由我亲力管辖的。这事究竟还是要问青阙……”
深薇的眉毛微微一皱,嫌恶道:“‘妹妹’二字,青阙叫得,你叫不得。”
骆小荷更是立时汗如雨下,忙道:“属下知错了。”
“你说是哥哥替你代理花殿事务,若是有妥帖的人在管事,我也放心——可是今日请罪,便不用把有功之臣也带来一道受罪了。”
骆小荷脸色发白,略略抬头道:“教主明示,属下愚钝,听不明白。”
深薇放声笑起来:“骆小荷,你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师父留你一条命,也是同时赦免了你的罪?”
秦青阙脸色也变了,扑通跪下,高声道:“妹妹,这事我也有错,有什么责罚我愿替小荷承受。”
是了是了,你们都有错。深薇心中冷哼一声。这个当头,西婕从帘后缓步而出,带着三五侍女一水儿端出时鲜小菜和温酒三壶,也不管此刻厅里是怎样的气氛,径自在深薇跟前、席下两案上布好碗筷和菜肴。“西婕,你陪着殿主去席上坐下,她累了。”
西婕闻话,二话不说便将瘫软在地上的骆小荷一把拉起,摁到案前坐下。
“哥哥,落座吧。”
入了席,骆小荷仍是冷汗涔涔不敢动箸。深薇倒是顾自拈起几筷素菜吃起来,仿佛席下两人都是空气一般。
秦青阙不敢松懈,絮絮道:“深薇的胃口却还是很好,妹妹还记不记得,此前我们原是在一张案上用饭的,我还记得你最爱吃的还是如今眼下这几样菜。用了饭,我们还一道去剑场练剑,不如稍后,我们仍去那里散散心罢?”
深薇的面容稍见悦色,和颜道:“哥哥你都还记得的。”
秦青阙立时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当年的情谊,自然是不会忘的。”这点情谊,可是他今日全部的希望啊。
“棠姬乖巧么?”深薇一边用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起。
他话语中便有了喜气,又是一番絮絮胡言,从棠姬满月,百日,周岁,又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讲得口干舌燥,只教人相信这世上不会有比这娇娃更加乖巧聪慧的了。他讲得时间久了,偶尔回过神来,看见深薇也托腮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便说得更是有声有色。谁不喜欢这样的小孩儿呢?
深薇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似的,听罢,面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没名没分,可怜了她。”说完又似乎戏谑地看着二人——骆小荷仍是不敢动筷。
秦青阙便试探着,一字字道:“妹妹若是看在她一介小小孩童无罪无辜的份上,能给她个花殿弟子的身份,以后不做我与小荷的孩儿也罢,只是普普通通的花殿弟子,只要她明事理时,能抬头挺胸在岛上做个人……”
深薇伸出手指弹着酒杯,洋洋道:“这事好说。只不过我在想,”她顿了一顿,一双美丽眼睛扫视了席下二人,又续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我不但要她做个人,我还要她做教主呢。”
秦青阙双唇翕动,片刻陪笑道:“妹妹说笑了,棠姬能在花殿安然终老便是我与小荷最大的愿望,怎么敢奢求……”话未说完,深薇拈筷轻击碟沿,帘后又由远及近地响起一串脚步声,那人分开帘子走入内厅,正是之前抱走秦棠姬的那位侍女。棠姬如今已被哄得睡下,在侍女怀中一派馨甜睡颜。
“棠姬……”久久未曾出声的骆小荷此刻却要站起,但又马上被一旁的西婕制住。
秦青阙眼见妻子这样受制于人,深薇就算口中再好说话,他也难免揣测万千。深薇再不是从前那温顺的深薇了,虽然不知她为何要这样玩弄他们夫妇二人,但如今的情形至少不像是要赦免他们三个的。
深薇将孩子接到怀里,棠姬还安睡着,脸颊上染着两团小小红云,幼口微开,流下一点涎唾,模样甚是天真可爱。
眼见掌上明珠如今在深薇的怀里,骆小荷的本能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忽地在席间大喊起来:“教主,我求您不要害她,无论如何不要害她!!……”
深薇面露愠色,道:“西婕,殿主醉了,你照顾她。”
骆小荷哪里有喝过一滴酒。
西婕将她生生反剪了双臂,将她额头猛压在碗碟中,登时案上油水横流,骆小荷的脸上、发髻上、衣襟上沾满了汁水,一片狼藉。
“我刚刚才说过了,我要她做个人,还要她做蚀月教的教主。谁再说醉话,我要收回成命了。”
秦青阙不敢出声,手却已经搭在剑上,额上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骆小荷抽抽嗒嗒地啜泣起来。
秦青阙道:“妹妹,我们也是难得见面,何必一见面要闹得这么不开心?”
深薇反问道:“我招待哪里不周了么?若要坦诚相见,何必把手按在剑上。”
秦青阙一时语塞,数次几欲将摁剑的手松下,然而最终还是蓄势不动,沉声道:“教主要杀要剐,我半句分辩也无。只是棠姬的命,谁都不可能从我眼皮底下夺去的。”
深薇一面轻轻拍着怀中孩子,一面幽幽叹道:“哥哥,两年前在这蚀月教里,你最在意的是师父,两年后最在意的是这孩子,深薇总之左右不是人。”
“你来见我又哪里是为了想我,拜见教主也好,来求赦免也好,我在你处何时是个人?”
秦青阙冷哼道:“你又何苦这样想。”
深薇格格笑道:“你敢问心无愧,此行来京,不是靠着一星半点我曾中意你的打算?”
哥哥,我过去曾经如何喜欢你,你明明知道,却带着这女人和孩子来见我。但也好,我本来也不再喜欢你了!
深薇当然记得,当年秦青阙是如何哭嚎着求教主收回成命的,那狼狈模样像烙印一般留在她心中,她钟情的男人原来这样软弱不堪。从那一刻起,她就告诫自己要克制春心,绝不再拜倒在这样的蒜头脚下了。即便此刻她有多么想要回到过去,席下的他的爱妻,怀中的他的幼女,都提醒她,李深薇在他心中什么也不是。
更何况,他还企望利用她对他一片痴情。
此刻两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