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长敬一连唤了多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复,空悬的心猛地一颤,一把抓过爷爷的手,紧盯着他的脸。
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波动,眼睛依旧闭拢着,眉头放松,嘴角微张,轻轻吐气,虽然幅度不大,但依旧能看到生命的迹象。
长敬这一瞬间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就顺着半蹲的姿势坐在了地上,双手还握着爷爷枯瘦、褶皱的大手,这手和自己年轻、光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在昭示着永恒的时间隔阂。
长敬知道,爷爷在这间药铺里守了一辈子,他没有老伴也没有子女,就像他自己没有父母一样。
他们就像是天上的两颗孤星,彼此用自己的光辉照亮着对方,直到有一天一颗陨落,另一颗继续守在原地,照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这一天也许还有很久才会来临,也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长敬就这样坐在冰凉的地上,头轻轻地枕在爷爷的手背上,看着饭菜逐渐失去热气,只剩院子里的草药味道盈盈绕绕。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敬忽然想要抬头再看一眼月亮,却一下在堂屋的屋脊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你是在偷窥吗?”长敬直愣愣地望着,忽然提问道。
屋脊上的人影听到这话,似乎晃了晃,宽大的衣帽都微微颤动,遮掩在帽檐下的神色似乎也有了变化,很轻地弯了嘴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她原是寻常的夜巡而过,偶然看到这户从前几乎从未有过梦境显色的药铺今日忽然有了变化,便好奇地驻足,不曾想竟看到长敬跪坐在地上,神色平静而又动容的模样,一看便是许久。是个有趣的人。
“你今天也偷窥过我,我们扯平了。”
第一次听到人影说话的长敬也已经从刚刚的沉思里走出来,挂上了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这声音很清脆,同时又很有力,就像声音的主人一样,纤长的身影柔弱的仿佛会被夜风吹散似的,但好像又隐隐透着力量,像坚韧的树干,风雨不侵。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的屋檐上?”长敬站了起来,像是无意地挡住了藤椅上的爷爷,面朝着屋脊上的女子,抬着头,好奇地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管我是谁?”女子回应道。
长敬第一次有气结的感觉,但还是决定好男不跟女斗,高声回答:“我是李长敬,木子李,长命百岁的长,敬畏生命的敬。你闯入了我家,所以我要问你是谁,该你了。”
女子忽然轻声地笑了,没有一丝恶意,令长敬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笑声就像是二八年华的姑娘遇到喜爱的物件时无来由地发自内心的笑,脆脆的,很好听。
她不会真的是织梦阁的阁主吧,居然真的这么年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你想不想看看你爷爷在做什么梦?”女子没有向长敬要求的那样报上姓名,反倒问出了一句两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女子似也不明白自己竟然会鬼使神差地邀请一个不相识的凡人共享幻梦术,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根本无法收回,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调头就走。
“我想看!我知道了,你是织梦阁的仙女姐姐是与不是?你能带我看看爷爷的梦吗?他好多年没做过梦了!”
长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控梦术啊一定是控梦术,也只有织梦阁的人才会,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虽然还是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就是织梦阁的阁主,但是管她是谁呢,没有恶意就行。
“只此一次,你上来吧。”女子轻咬贝齿,勉强一点头,心想谁是你姐姐,你比我还大呢。
还要上来?上屋顶?长敬看着高高的屋檐和站的更高的身影,默了一瞬,但很快又活络起来,小跑起来去侧屋里搬出积灰的竹梯,小心地斜倚在西北角两处屋檐的连接处。
接着伸出一脚试探得踩了踩,竹梯立马灵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长敬只犹豫了一息的时间,屏住一口气两脚都迈了上去,心里默念:只要我爬得够快,你就摔不到我……
不知道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在阴暗的角落里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竹梯竟然真的将长敬送上了屋顶,说实话,在这里住了十八年,这也是长敬第一次爬屋顶,明早一定要告诉爷爷吓吓他。
想到爷爷,长敬也顾不上站在易碎的瓦檐边的心惊了,三步并作两步,左摇右晃地踏上了约有两只手掌宽的屋脊上,勉强站稳后方才看向近了许多的身影。
离的近了才发现,原来仙女姐姐穿的黑衣不是完全的黑,而是绣着细密金线的黑底绸衣,虽然一眼看不出是什么纹路,但一看就很有质感,穿着一定很舒适,尤其是每天在黑夜里穿梭来穿梭去……
“我的衣服上没有花,你再看也变不出来。”清冷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地响起,吓得长敬一个激灵,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下楼去。
“诶仙女姐姐救我!”
女子显然比长敬镇定很多,早看出了长敬的局促,一直堤防着,只伸出一只手就拉住了险些失去平衡的长敬。
“不准再叫姐姐,不然就推你下去!”
女子恶狠狠地说道,拉着长敬衣角的手还巧妙地使出了一个向前推的劲儿,但随即又用力回拉。这一推一回的力道着实又吓了长敬一下,站稳后似老实不少,竟还深弯了腰作了一揖。
“谢仙姑相救。”
其实此时长敬的心还扑通扑通的狂跳,不仅是因为刚险些坠楼的失重感,还因为自己大摇大晃时,身边的女子挥起的衣袖,那一小截藕臂和被气流吹拂起的帽檐,微抿的红唇,光滑的下颌,白皙的脸颊……
稳重的少年这一刻竟也没来由得举手无措,只好突兀地作揖,好掩盖这一瞬的尴尬。
女子听到“仙姑”两字似乎比听到“姐姐”更加恍惚,好看的眉头在帽檐下皱了起来,但却没有说什么,转回身,看向下方院子里一个人躺在藤椅上的老人,左右手虚空朝下画了一个圆的模样,而后双手向上轻微抬起。
长敬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很快就发现爷爷花白的发顶竟隐隐顺着女子的向上抬手的动作,引出一道如浮云般的光团。
这光团折射在月光下,仿佛是半透明的状态,又似白云又似云雾,轻飘飘的上浮着,来到与长敬和女子平行的高度。
“这光团的颜色就是人梦境中所蕴含的梦元之力的浓度,可以区分不同梦境的情绪起伏程度和内容复杂程度,我们称之为梦境显色。”
“通常,一个简单空洞的梦境被释放出来时呈现半透明的白色,意味着其蕴含的梦元之力较少,易隐于黑夜,似云烟般消散较快,我们称之为“白云梦”;一个复杂且充满情绪的梦境显鹅黄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颗明星,越是明亮,其蕴含的梦元之力就越多,我们一般称其为“黄粱梦”;”
“若是梦主可以自己掌控的梦境,便呈亮金色,其蕴含的梦元之力最为纯厚,但这种梦境也最易被梦主的情绪引导,发生变异,若是恶意充盈,则转变为绛红色,可以轻易击碎低阶储梦枕,释放于外界,短暂地感染、蒙蔽、甚至控制到附近的人,通称“暗境”;”
“若是善意占了上风,则显橙金色,这便是最高层次的梦境,极其少见,只有人在极其满足、达到纯粹无憾无怨的状态时才可能出现,我们称之为“赤境”,赤境所产生的梦元之力就是梦灵珠的主源。”
女子自然而然的就向身边的长敬解释道,似是自己也没想到会说这么多话,讲完这些就忽然安静了下来,等待长敬理解。
其实长敬比女子更为诧异,他原以为织梦阁的仙姑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普通人,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女仙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高冷,但实际上却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竟还会向自己讲解这么多平凡人根本没机会了解的关于梦境的秘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抓住?
“什么是梦元之力?”
“梦元之力其实就是人的本源精气,分为灵元和精神力两部分,灵元主人的血气、是一个梦境强弱的根本,灵元弱小,梦境的稳定性、真实性都会大打折扣。精神力主人的意念,决定了梦境的内容、善恶美丑,精神力强大的人,其梦境往往内容丰富,记忆清晰,甚至蕴含控制潜能。”
“梦元之力含量越高的梦境,吸收后补充的能量越是充沛,有大补之效。特殊的梦境,补给于特殊的人甚至会产生变异效果。”
“那我爷爷现在做的就是梦元之力比较少的白云梦?”
“是。”话落,女子的右手忽地在长敬眼前一挥,长敬只来得及看见五根白花花的手指,接着就感觉眼睛一片清凉,仿佛滴入了冬天的泉水,初时有些刺激,但很快就转变为舒爽。
这种舒爽的感觉一路从眼睛蔓延到整个脑海,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变化。
首先最大的变化就是,天亮了。
原本还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转眼就成了伴着鸡鸣的清晨时分,但下方的院子还是长敬住了多年的药铺样子,连爷爷的躺椅都摆在一模一样的位子。
但是爷爷却不在原来的位子上了。
这就是爷爷的梦境吗?
“长敬,长敬?”
是爷爷的声音!长敬在屋顶上听到爷爷熟悉的叫声差点下意识的回应,但仔细一听,爷爷的声音似乎年轻和活力了不少。
“哈哈哈……爷爷,长敬在这里。”
忽然,从长敬正下方的堂屋里,晃晃悠悠地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后脑勺乱糟糟得扎着一个发球,插着一只摇摇欲坠的发簪,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有些宽大,两只手的袖口都高高地挽起,露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手里还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木盆。
木盆里装满了热水和一团黑乎乎的草药,小人晃悠悠地小跑出来,木盆里的水就跟着晃悠悠的荡出来,在来路上留下一地水渍。
长敬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任谁一下子看到缩小版的自己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眼前都会吃惊地掉下巴吧。
“诶唷我的祖宗诶,这可都是上好的药材啊,顶咱爷俩一月吃食了!全给你浪费了!”
爷爷也跟着从下方的堂屋里跑了出来,原先佝偻许多的背脊也挺了起来,连头发都多了许多黑丝,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到爷爷的脸,不知道是不是皱纹也少了许多。
“爷爷,泡脚。”
“小长敬”终于停止了奔跑,站在了爷爷的躺椅前,转回了身。
“噗嗤……”没想到,是身边一直保持高冷的仙姑突然一声笑了出来。女子看着转回身的“小长敬”,竟一下没克制住情绪。
实在是太傻……地可爱了。
“小长敬”似乎还是四五岁的模样,脸颊上还有两团婴儿肥的痕迹,可能是因为热气熏蒸,脸颊上显出两团红晕。
圆溜溜的眼睛带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黑色眼珠子纯净无暇,笑呵呵的嘴角似乎还有一点口水垂涎欲滴,再配上含糊不清的奶音,简直就像是真人版的年画宝宝从不知道谁家的门板上跑了出来。
长敬捂住脸,非常想直接原地踩碎屋瓦,从天花板掉下去,谁也不看见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下面的画面即使他原地消失也不会停止。梦境里的爷爷与白日里成天与长敬互相斗嘴取乐的样子大相径庭,应该说年轻时候的爷爷就是单方面遭受“小长敬”的暴击,打不下手,骂不起劲儿,只好接受现实。
爷爷心疼地看着这一大盆的珍贵药草,又看看“小长敬”纯真无邪的脸蛋,乖乖地坐到了躺椅上,无奈地看着“小长敬”。
“小长敬”看爷爷如此听话,不禁咯吱咯吱笑得更开心了,就像是在玩过家家一般照着他安排的情节继续给“目标人物”,洗脚。
“小长敬”像模像样地把木盆放到一旁,蹲下来,伸出短手去脱爷爷的鞋袜,脱着脱着还竟皱起了眉头,一副被要被臭晕的样子。爷爷看到这一幕,也开始忍俊不禁。
“爷爷,这个黄芪要放在哪一个药柜呀”
一声突兀的呼唤打破了眼下的画面,而且这声音分外耳熟。
又是自己?
果然,又一个“长敬”走来出来,左手抓着一把党参,右手捧着一把黄芪,腰间还寄了一个大药兜,满满地装着一筐药草。
好像是已经十二三岁的样子了,脸上没有一点婴儿肥的痕迹,个子拔高了许多,但衣服依旧宽大,而且略显陈旧,声音虽然没了奶音但还是稍显稚嫩。
此时的画面已经可以模糊地在长敬脑海里回想起来,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最先出现的“小长敬”因为过于年幼,儿时做过的蠢事没有在脑海里留下一点印象,反倒是现在出现的长敬充满了熟悉感。
这是自己刚开始学习药性、药理,学习打理药铺的时候,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中草药,也一直都是爷爷在耐心地教导他分辨、抓取、晾晒、保存、配药。直到现在,长敬都还在吸收着爷爷几十年的智慧。
而且从小,爷爷都是好吃的先给长敬,衣服都是街坊邻居来买药的时候用家里穿不着的旧衣换的,所以大多陈旧且不合身。
正是因为织梦阁的出现,百姓们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高,小病小灾少了,需要买药的时候也少了,药铺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爷爷几十年来都一直过着清贫拮据的日子,但每天却都乐呵呵的,像是没有一点烦心事,连带着长敬从小到大也都没有多少烦恼,即使有,跟爷爷说说也就没了。
“小长敬”和“大长敬”的身影交叉着出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干着每日生活里最琐碎的事情,而爷爷就静静得躺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手里也忽然多了最喜欢的紫砂壶,眯着小眼睛,晒着太阳,看着大小长敬忙碌着,笑闹着。
一切都是最真实的模样,真实的仿佛不像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