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云生说书总喜欢吊足了人的胃口,那些酒客们很吃这一套。我也是。我换了个姿势托着脑袋喝酒,眼角的余光看到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穿灰衫的人影在自斟自饮。他虽然没有坐上前来听,但以我女侠的第一直觉来看,他在听梦云生说书,而且听得很认真。
江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说书的,属金陵梦云生最为盛名;看相的,以南阳李家为传奇。有一个叫画师的行当流传久远,大大小小地出了不少人物。近几年来江南出了个名为马师有的画侠风头最劲,被人奉为神来之笔,一画难求。
“江南画侠马师有?”虬髯大汉疑道,“他不是自荆水一战后就归隐了吗?”
梦云生摇头,“马师有不仅来了金陵城,还亲自作画带去了嫣府。”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马师有单手怀抱着一束画卷长身立于嫣府正厅内,嫣老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知画侠大驾光临可为何事?”
马师有道:“自是为嫣小姐而来。”
“画侠寻得夜光杯了?”
“寻得如何,未寻得如何。”马师有低声说,“在下猜测,须有的夜光杯是假,嫣老爷想找个贤婿是真。”
嫣老爷肃然,“画侠此话怎讲?”
马师有不答,站在嫣老爷面前慢慢地把那束画卷打开,白色的宣纸上画着一幅《将军醉酒图》,西凉的边塞、冷清的月,帐篷里的篝火,有美人、美酒,还有将军手里的……
“嫣老爷请看,”洪声入耳,气吞山河,浑厚的内力四散在空气里,马师有道,“夜光杯就在这里。”
画侠神笔,身入其境。
嫣老爷在迷雾中看到围着熊熊烈火起舞的西域舞娘,喝得酣畅淋漓的士兵们,醉卧在高榻上的将军眼迷离脸通红,手里握着一只会在黑夜里发光的杯子。他高高举起那夜光杯,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鲜红色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滑下。
他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声音好像就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待嫣老爷从幻境中走出来时,只见那画侠马师有微笑地看着一脸陶醉的他,“怎么样,嫣老爷,在下可否凭此画见上嫣小姐一面?”
“神来之笔,果然名不虚传。”嫣老爷回过神后,正色道,“只是画侠一开始便猜错了。”
“怎讲?”
“须有的夜光杯,确有此物。”
马师有闻言黯然。
“嫣老爷连江南画侠的画也不收。”酒客中有一人情不自禁道,“看来夜光杯这事不假。”
梦云生颔首。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喂,说书的,嫣家里头外头这些事你说得这么细,你怎么就知道的?”
我看到那角落里独自喝酒的灰衫身影站了起来。他身材矮小,面色蜡黄,一对黑眉粗长得险些要连成一线。看这面相大约不到双十的年纪。
灰衫拿着手里的酒盏走过来,脸上稍有愠怒,刚才那又哑又粗的声音便是他发出来的。
“说书的自有说书的看家本事,干你这黄毛小子屁事?”虬髯大汉瞪了他一眼,又发话道,“书生,你说下去,俺们要听后面的事。”
梦云生丝毫不受那灰衫所言的影响。他往怀里收起百折扇,轻抚衣袖说道:“别急,这说书的也说累了。若想知道后事如何,劳烦诸位用虫二酒打赏。”
我就知道梦云生还留有后手。一众酒客食客变得闹哄哄的,纷纷往梦云生的桌子前献上虫二酒。唯有那个虬髯大汉大骂,“好你个金陵书生,在俺面前耍鬼计。”接着他有冲着店家喊道,“上十坛虫二酒,今天俺就请书生喝个够。”
梦云生对着虬髯大汉抱拳道谢,又朝着我这边看来。那眼光里分明透着一丝狡黠和得意,我举起酒杯,在目光交汇处认输地与他碰杯。
酒过三巡,众人催着梦云生继续说下去。这时,十里穿巷的门口大步迈进来一个人。
那人身长八尺,黑色抹额之下剑眉入鬓,双眼不怒自威,腰上的佩剑刻有七星,握着剑柄的手指修长,气势浑然天成。十里穿巷里最不缺的就是习武之人,感受有深厚的内力近身时,都不由得朝来者望去。
有人喊道:“黑山捕头?”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朝门口送去目光,我看到只有灰衫一人偷溜回先前那角落里不引人注意的位子上。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我也有所闻。惯穿黑衣黑斗篷,系黑色抹额,执七星剑,还好他不是黑脸,就是爱摆臭脸,最铁面无私。
师父曾说,食朝廷俸禄的人,多数都看不起江湖子弟。黑捕头官瘾极大,染了一身的江湖功夫,却最忌讳别人称他“大侠”。
黑捕头进门,打量了四周一番,向众人亮出腰间的神捕令,冷然道:“神捕令在此,特查嫣府夜光杯失窃一案。所有人不准离开十里穿巷半步。”
一白面瘦子吊起嗓子,“荒唐,十里穿巷处江湖之远,岂受朝廷的管制?”
虬髯大汉也跳出来道:“黑捕头,俺敬你是长安神捕才给你面子。但你这么做甚么意思?”
“十里穿巷,黑白不分,鱼龙混杂。”黑捕头冷哼,“偷窃者最有可能藏身在这里。”
“你拿俺们当犯人?”虬髯大汉发怒。
白面瘦子嘴巴尖细,“姓黑的,你若是想打架,我等奉陪到底。”说罢数名白衣的剑客亮出宝剑。
“乌合之众。”黑捕头抽出腰间的七星剑,剑光四射,众人惊呼。
硝烟四起,有一人大无畏地跑出来制止,“各位英雄且慢,十里穿巷里没有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