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司马丹右手一展,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见杏娘犹疑不前,故又道:“此处一片焦土,实在大煞风景。我们还是楼上说话吧,那里——清静!”
杏娘略一沉吟道:“登门便是客,自当客随主便。”
只见司马丹在杏娘抚过的廊柱上看似漫不经心地用手轻叩了几下,“笃——笃笃——笃——笃笃笃”,如此反复两次,便听得不知何处发出吱呀一声,远远听着,这声响好似从燕子楼中传来,但仔细听来,又好似从自己脚底下钻出。
不多时,黄叶卷地,蔌蔌声动,隐隐似风卷潮生奔涌将至,俄而声势大作,如霆如雷,滚滚似天塌地陷山河欲崩,杏娘遽然闻之,也不由得目眐心骇。然令人意外的是,尽管眼前这动静如此之大,但这座燕子楼却岿然不动安如泰山,连楼前的那一方镜湖都不见一丝纹浪。
紧接着杏娘听到一段紧凑而繁密的操斤之声,仔细谛听,仿佛是有上百个斫轮老手在各极成风尽垩之能事,须臾间,一架旋梯拔地而起,凌霄而上,凭虚盘旋,玉阶自成,青冥揽月,近在咫尺矣!
旋梯倚楼而立,与主楼浑然一体,竟瞧不出一丝罅隙,也无一丝突兀之感。
杏娘惊叹之余,也不由得心生戒惧。那不就是自己方才一直在找的旋梯?原来要登楼还得启此机关才行。
“危楼残破,为防万一,鄙人先行,娘子跟紧了。小心脚下!”司马丹不无关切地提醒了杏娘,杏娘微笑道:“多谢司马公提醒。”
司马丹步履蹒跚,杏娘亦步亦趋,二人脸上都是一副战战兢兢不敢大意的表情。司马丹没有在二楼停下脚步,而是径直领着杏娘登上顶楼。
“危楼百尺,步步心惊。娘子,可还好?”到得顶楼,司马丹本想给身后的杏娘搭把手,但杏娘的玉手掠发而过,婉转地谢绝了他的好意。司马丹略略一笑,复又将手托在了他那受伤的手臂之下。
登高远眺,司马丹长舒了口气,这一路上来,对他这个受伤的人来说,着实疲累;杏娘也长舒了口气,这一路可走的她提心吊胆,着实心累。
燕子楼外,绮霞轻散,疏钟送晚,碧云欲暮。一角斜阳,慵挂银钩。几点寒鸦,绕树啼促。西南的几声牧童短笛越陌度阡,掠花穿柳,遥遥传来,时若流水呜咽,时若流莺巧啭,将这乱叶堆黄芳草凋碧的残冬之景推向了尽头。
杏娘和司马丹凭栏远眺,将这黄昏时分的人间景象尽收眼底。
尽管燕子楼经历那场浩劫之后,已和它的主人一样伤痕累累,不过它并没有完全倒下,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它还是那样气宇轩昂傲骨嶙嶙,像一座高塔一样稳稳地屹立在人们的眼前。在星子镇这个弹丸之地上,它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它仍然是高不可攀的,它仍然是富贵逼人的。周围的人们除了仰视和咒骂,便再无其他宽阔的想法了。
司马丹似乎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感觉。怡然自得的脸上涂染着此间最后一抹夕阳的颜色,与他脚下那早已黯然失色的那些人相比,他享受的不仅是这一抹比黄金还耀眼的夕阳,还有一种世人目力无法企及的视野。
“盼盼得到那幅画之后,就经常登临此地,凭栏远望,一望就是一两个时辰,她特别喜欢在这里听雨、看落日。记得有一次,东边下雨,西边落日,她双手挽着我,竟激动得哭了,她说,那一刻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幸运。那天之后,她就病倒了。”
“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那场雨,或许她就不会着凉,也就不会死了。不过,我也明白,我根本不可能改变这个结果。纵然我为她筑造这楠榴之梯,也难留住她这个人。这并非是她红颜薄命,而是她的命早已不能自主。”
“她的命是蟠龙斋的,她的人也是蟠龙斋的。若不是她当年接近柳云辞的任务失败,她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一枚弃子,更不可能获得这一年安闲而平和的时光。”
司马丹望着他眼前苍茫的大地徐徐地说着,在杏娘还没有开口套问木盼盼与蟠龙斋的关系时,他就和盘托出了,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隐约其辞,被斜阳镀着一层金色的脸上倒难得地显露出了几分真意。
“是她告诉你她的身份的?”杏娘问道。
“娘子没有为人妻的经历,自然不懂得,夫妇之间,有些话是不必经于口便可自达心府的。盼盼从未与我提过蟠龙斋,若娘子想蟠龙斋的事情,那不好意思,在下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更多可奉告的了。”司马丹扶着莲花柱头道。
“那你怎么知道她当年接近柳三爷的事情?”
“他柳云辞不过是一个喜新厌旧自以为是的花花公子,仗着祖上积下的一点家底就在那里花天酒地,声色犬马,那些老虔婆自是喜欢这样使钱如流水的败家子的,左一个‘柳长卿’右一个‘柳三郎’,把他捧得个旷世奇才似的。倒是哄得他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还真以为自己肚里那点墨水有多了不得,到处吟风弄月,沾花惹草,臭显摆!盼盼虽是花月之身,但她从不会做倚门卖笑那种低贱的事儿!若非上命难违,柳云辞这种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更别说是要献媚于他了。”司马丹对柳云辞之为人不无齿冷之意。
柳云辞固然算不上品行高洁道德高尚之人,但在杏娘看来,这司马丹讥讽柳云辞,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怎么说,你和夫人的这段姻缘,还是柳三爷促成的,你何至于这样怨恨他?”杏娘道。
“盼盼的死,何尝又不是因为他呢?”
“罪魁祸首不是柳三爷。”
“那又怎样?要我谢他,断断不能!娘子,还是别浪费口舌为他人说项了。”司马丹对柳云辞怨毒至深,杏娘自知无可调解,也不再多言,毕竟这司马丹没有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江湖势力,就算他想为木盼盼报仇,也没这个本事,最多也只能在这里对空骂几句而已。
“好,不说三爷,说你自己。你既然知道夫人的身份,为何不想办法让她脱离蟠龙斋呢?”
“你以为蟠龙斋是我这司马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司马丹的话暗指前番吴希夷与杏娘擅闯司马家一事,二人相对一视,司马丹苦笑了笑道,“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想也不敢想。如若当时我真的想了,那我今日恐怕就无法站在这里和娘子凭栏对话了。”
说着,司马丹面露危惧之色,缩着肩膀缩着脑袋,战战兢兢地张望着四周,宛若惊弓之鸟一般,栗栗发抖的眼睛里布满惊恐,那半痴半傻的样子好似受惊过度,又好似警戒着什么。
日落前的那一点光芒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纤细而颀长,连杏娘婀娜的身形也变得骨感了许多。而司马丹的身形却变得十分扭曲,影子里仿佛只看到他佝偻着的脊背。
杏娘见之,不禁骇异。
她随着他那畏怯的目光环顾四周,四周并无一人,也并无任何异状,却有一种莫名的不宁慢慢地笼上她的心头。
手中的吴月双刀已准备好随时出鞘。
“你好像很怕蟠龙斋?”杏娘的声音淡定如常,心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
忽然间,司马丹大失常态,疯癫似的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道:“我的样子像是害怕吗?”
恍惚中,杏娘仿佛看到了一个行为失常的魔鬼,半边住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半边已沉入了惨淡的暮色之中,阴狞而诡异的笑声伴随着骤然而至的东北风吹皱了一湖静水。
杏娘的心陡地一颤:“你的样子,更让人害怕。”
司马丹突然收起笑容,肃然问道:“哦?是吗?能比绿天芭蕉的那张脸还可怕?”看着司马丹眼底泛起一层阴狞的眼白,杏娘双颊顿时一凛,失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因为我和娘子一样,讨厌被人摆布、讨厌被人利用、讨厌被人当做刀子使完还要被别人捅一刀。”司马丹嘴角微微扬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咳咳咳……”杏娘突感喉咙有些不适,掩面咳了几声。
楼高风急,耳畔的一缕秀发被风卷起,她伸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也借此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神色。
“娘子,没事吧?”司马丹关切地问候道。
“司马公谬赞了,妾愧不敢当。”杏娘回答地镇定而从容,但眼波间掠过的一丝涟漪却还没有完全抚平。
“娘子还是那样谦虚客气。”司马丹笑盈盈地称赞道。
不知怎的,杏娘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司马丹。虽然明知他刚才是装痴卖傻,故作惶恐之状,但杏娘却不得不承认他装的很像,差点就骗过了自己的眼睛,不过,比起他的伪装,杏娘觉得他的笑容更具有欺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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