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时间弹指。
一批医学生科室外焦急等待着,都是有生之年来第一次上演真人解剖课。
冷静,理智,尚存,但再多的耐性也被蹉跎的时间磨掉,长吁短叹。
“再等一会吧,本来就资源稀少,机会渺茫。”
“通常来说,大体老师是发黄褐色的,用福尔马林和一些技术处理后,又在冰柜里存放了很多年,才给我们用的,而且十几个人共用一个,要更懂得珍惜才是。”
“可我还是第一次见真人,有点怕,毕竟跟解剖小白兔小白鼠小青蛙们不一样。”
“有什么可怕的,他就静静地躺在那儿,不可能再说一句话,但他让你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和探索科学,那时候不会再想此前担心尸体多么可怕,只觉得神圣又虔诚,掀开白布前,医生们都要深鞠一躬,以示感谢和尊重。”
“要是连解剖都没解剖过,怎么可能让你上手术台给活人动手术?”
“但我怎么听有的师兄说起过,从解剖室出来后,胃液都能吐出来,接连几天的饭菜都吃不下。”
“所以我是吃饱再过来的。”
“恶心,别等下吐手术台上。”
十几个医学生,都是处于对医学兴奋好学的年纪,窸窸窣窣地说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话。
“怎么还不开始?我们都等了一个小时了。”
“周医生还在里面,会不会出事了?”
“你去叩门看看。”
“我不敢。”
“谁自愿去?”
“反正我不敢,谁愿意谁去。”
周医生在这群年轻的医学生眼底,实在是史上最凶的导师,有且仅有之一。他对医学态度严谨,对实习生也从来不讲情面,不管任何人,只要犯了错误就当面批评,从不徇私枉法,也不看在谁的面子。
相比于周医生,实习医生们更倾向于医院里另一位天人之姿。
有一种人,如切如磋,如琢如摩,朗艳独绝,世无其二,说的便是那位沈医生。
唯一能让人诟病的,是他那双结冰的眼,冷清绝性,看人跟冷冽犀利的刀,会伤人。
医院里私底下对他的评价是,第一眼谦恭温顺,第二眼心机深沈,第三眼冷清绝性。
······
周承伯将白布轻轻地扯开,想看一眼,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从旁压住了。
周承伯只好往后推开,伸手做请的姿势,“我只是怕你接受不了。”
沈净轩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翕动唇角冷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已经过去一年零六个月,何况他们这些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
周承伯抿了抿唇,心想他能这样想就好了,今早在他从大体老师的资料上得知捐献者是谁后,便一直心有余悸。
告诉他,不成?他当初病了好久,是在不断地药物治疗和心理康复中走过来,如今这药物治疗也从未有间断。
不告诉,似乎也不好,良心上过意不去,纠结来纠结去,反倒被他给套出话来。
沈净轩只把白布拉开至锁骨处,便不复往下,目光一直锁紧在她那张被浸泡过福尔马林的脸庞上。
“是她。”
“也不是她。”
周承伯靠着门边,只听到他低低的呢喃,至于其他,分辨不出来,但自己负愧良多的心,总算是舒服多了。
沈净轩垂着头,低声喃喃着,瞳孔涣散,眼前的景物都在晃,一个,又分裂成两个,三个,又在眼前晃动,撕扯,碎裂,散乱分布在大脑深处。
周承伯看到着他异样的背影,忽觉陌生。
外人眼中那个心机深沉冷血无常的人,此刻却像个无助孤独,颤栗发抖的小孩。
头顶惨白的灯管照射下来,将他瘦弱的,孤寂的,黯淡的背影拖得长长,看不见尽头。
周承伯经不住心底的担忧,上前,看到他额上的冷汗。
“净轩,我先带你出去。”他紧声。
沈净轩没应,抬起手,在那张脸上细致入微地摩挲着,想要找出熟悉的感觉,可是始终没有,皱了,湿的,冰冷的。
她当年去世,父母依据她的遗愿确捐献了遗体。谁也料想不到,一年多前的那个女孩,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己,却是以这种残酷的局面。
这一年多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起过她,他好像也全然忘记了这个人,关于她的记忆被洗得一干二净,也正因如此,那个莫名其妙的病也逐渐好转。
“她还活着。”
沈净轩朝他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转身朝外。
周承伯见状,面色陡然一片僵冷。
“沈净轩,你还要病到什么时候?”
原本以为,都这么多年了,他应该也能放下了。
毕竟只是忽然间从他的世界里走过了一段,也说不上谈恋爱,或许无足轻重也说不定。
可他今天才知道,沈净轩不是不想,是刻意地想将她从记忆里遗忘。
当再次触及当年的事,所有的鲜血淋漓都被尽数撕扯开,回忆如波涛汹涌的洪水,无休无止的钝痛会将人蔓延,倾覆了所有理智神思。
他宁愿相信人还活着也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他到底要病到什么时候?
沉寂冰冷的解剖室里,哒哒哒哒的脚步声在远离,沈净轩的声音忽飘忽聚。
“她还存活于世,对我而言便是一种安慰。”
他在门前,想要出去,眼前积蓄着一片水雾朦胧,遮挡起了全部视线。
他把眼镜取下来,努力地捏在指尖,脚踩在开门的按钮,手放在门上,想要出去,一直找不到方法。
好像怎么做都逃脱不了这个让人窒息的笼子。
只要和她息息相关的一切都能让他情绪失控。
每次夜里,闭上眼后全是她,入睡时总会梦见她是如何死的。
噩梦如此反复。
一往如常。
即便这么久了,还能来折腾自己。
周承伯急忙朝他走来,忽然摸到他脸上滚烫的泪,诧异不已。
他把自己蜷了起来,身子瑟瑟发抖,低垂着头,无声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动出来,像孩子一样放任自己的情绪,又像大人一样隐忍自己的哽咽。
沈净轩是在哭吗?
周承伯以为,自从那事过后,沈净轩卸下了一身佛性,也一改往常的淡然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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