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赶早,药鬼就对大小进行施针。廉衡感激不尽地在边上围观少顷,便拎着假扁鹊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两条极易辩识的银环蛇——直奔弘文馆。
小大昨日斗诗,以敏捷和丰富的诗词量,奇袭了太子太傅杨鸿礼,自成短暂美谈,而廉家堂人才辈出之美名必然再镀层赤金。但这皆不值一提。
值得一提的,是极其爱惜羽毛的太子太傅输给一名一十二岁稚女这件事,所带给其的无上耻辱,和留给茶楼酒馆的无尽笑资。明晟一般是一较懂青红皂白之人,因而此番虽伤损了些他东宫面子,但廉归菱随他兄长腹有锦绣,输就是输无可争辩,他更多气恼的是明胤盛世斗才,亦或杨鸿礼本人。
知命之年,饱学鸿儒,难道就这般水准?坦然认输,不失为一种姿态,《列子·汤问》中“两小儿辩日”,孔圣人尚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谦虚恭谨、实事求是的态度,他倒师心自用,气不过当场激问,却叫那什么“何必问”,一语羞辱脸面丢尽。此般种种,儒生们心底究竟会如何看他?崇门又如何看他?弘文馆他还能再主坛?
怎么看?自然是当面输心背面笑了!古来人事皆如此。
杨鸿礼颜面失尽,闭门不出,敖顷端来的粥菜也几本未食。他对廉归菱有多恨,对廉衡便有多恨,他甚至觉得此番比赛就是场阴谋,目的只为他出尽洋相。怀此想法,他就更觉大半年来,廉衡在由始至终针对着他,是冲他而来。以是,他愈发后悔听信乌叔,助廉衡殿试噪名,进而令其攀上明胤这朵高枝。
他在房内蹀躞来去,满腹疑虑满腹不安又满腹怨憎。
可惜了的,是他将自己想得过于重要了。廉衡可压根儿不知他昌明十年干过什么事呢,既非冲他而来,亦没将他揉眼里。之所以三番五次戏辱他,就四字——看不顺眼。
被他廉衡看不顺眼的人,别想心顺。
以是,素擅穷巷追狗、趁热打铁的廉某人,才给太子太傅泼了身泔水,就又马上给他泼了身金汁。
趁杨鸿礼出恭之际,施步正神鬼难觉地将那两条早已被药鬼去了毒腺的银环蛇,悄悄塞其被褥底,同时,又在其茶盅里悄悄撒些“欲炉散”进去。一切办妥,草莽就悄无声息开溜到房顶,躺好看戏。
杨鸿礼出恭回来,恰巧碰上从经舍里看书回来的廉衡、敖顷、蛮鹊和青蝉四人。四人走进中院,正热烈讨论着公孙龙另一形而上学问——坚白论。杨鸿礼踱其面前,四人忙躬身问礼,尤数廉衡眉眼低垂态度恭顺,怎么说呢,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杨鸿礼此时断难装出平日的明月清风,脸色依旧阴重重的,他向其他三人略略点头,斜眼廉衡,径自回房。
待他房门闭合,敖顷才小声批评:“衡儿今日倒懂了规矩,平日理该如此,杨师叔位为长辈,晚辈见到长辈,理当克恭克顺。”
青蝉跟随批斗:“确实,你这黄天霸,日里横着走欺负人也就罢了,但对几位师叔该有的礼节务必进善,不可总爱搭不理、倨傲无比。”
蛮鹊见廉衡沉寂,无反驳欲望,忙替他争句:“两位师兄,阿预对大多数师叔,都很礼敬的。”
青蝉不无无奈:“但就这小部分,亦很关键。以微知著、由小见大。”
敖顷再语重心长:“我知你不喜欢那几位师叔,厌烦他们追名逐利,争相搅入朝堂,但,人各有志,你不能因旁人与你志趣不同,就处处针对他们。‘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他们一日为师,一日在传道授业解惑,就理当得到我等敬重。”
青蝉亦跟道:“人非尧舜,谁能尽善。”说时他斜眼廉衡,“仿佛你多完美似得?!”
廉衡真怕这一爹一妈无休止地接力下去教育他,苍茫点头,连点十下。
敖、青二人气顶,末了纷纷长叹,孺子不可教也,大步望房间去。
廉衡搓搓手,嘻嘻嘻先一步跑三人房门之前,振振有词道:“此门是我守,要想过此门,留下买门财。”简直皮到发荒。
敖顷忽而面露温色:“衡儿今日,异常活泼,可是人逢喜事?”
青蝉亦将他上上下下扫量番:“倒还真是,平日里远远缩经舍内,装菩萨装金刚,乍看四大皆空的,今日倒四处招嫌。”
廉衡斜眼二人,掐了掐蛮鹊小脸吃了把嫩豆腐,哼哼句:“想与我同乐?小爷我才不告诉你们呢!”言讫摇摇晃晃,望自个显阁荡去。
杨鸿礼回房之后,一想到廉衡那卖乖卖俏豺狐样儿,老拳不由紧攥,恨恨呢喃:“待我主掌大局,定叫你小儿……”叫什么他没露白,吞在心里,只暗自咬咬牙根,伸手端起那盅凉茶仰面而尽。
子时夜半,浑身燥热的太子太傅,亵衣大敞,口干舌焦在床上翻来覆去,动静终惹怒了熟睡中两小宝贝,宝贝们油然不爽,上口就是一刺。杨鸿礼大骇,起身点灯,掀翻被褥,入眼两条缠颈吐信的剧毒银环蛇后,登时失惊一叫鬼泣神号,握紧手臂夺门而出,大呼:“来人呐,来人。”
四下灯火立明。
仍在挑灯夜读的廉某,嘴角淡淡浅笑。
施步正一身寒气进来,嘿嘿嘿地笑说句:“着道了。”见小鬼安静如钟,草莽兀自凑近火盆烤着手道,“差点冻死在房顶,你小子也不说安慰安慰俺一句。”见他还是闷不吭气儿,便利落抽走他书,“看一夜了,也不嫌费眼。今晚我睡你这哈。”
廉衡眼皮一抬:“睡哪?”
施步正:“你一大男人,别那么讲究行不行?再说这么晚了,我还怎么回去?”
廉衡本想踢他出去,转念想今晚铁定要折腾到后半夜睡不成了,不若让这实心疙瘩在此将就睡会,遂睨他眼,起身抱了床被褥扔地毡上,道:“一会趁乱,将那两条大兄弟带回来。”说时又递予他一只杨鸿礼同款茶盅,补充,“把那只茶盅也替了。尔后就在这安生待着,关灯,睡觉闭气休打鼾,被人发现打断你腿。”言讫出门。
草莽忙问:“你去哪?”
廉衡凉凉:“救死扶伤。”
青蝉、敖顷和蛮鹊率先点灯、披衣赶到惊魂现场,见杨鸿礼面无血色,立时拥前询问状况。杨鸿礼哪顾得上解释,只道:“快,快送我去‘济世堂’,我被毒蛇咬了。”
敖、青闻之色变,蛮鹊亦装副惊恐,心里却暗恼自己同廉衡已越学越坏。青蝉边穿靴子边正好袍服,跑去赶马车。敖顷则取来发带,在其伤口近心端绑紧,减缓毒液扩散。而蛮鹊,则奔回屋里,取件外袍替杨鸿礼披上。
廉衡适时从小院奔来,惊忙上前问:“师叔,您怎么了?”
敖顷怕他受惊,先作温缓解释:“师叔被蛇咬了。”
“什么?”廉衡大惊失色。
蛮鹊撇开头不看他,生怕缩减对他的敬意。
“莫急,青蝉已去赶马车了,找济世堂大夫替师叔拔了毒,便会无碍。”敖顷再温声安抚众人,尤其是眼前不该一脸慌忙却异常惊恐的少年。
“对对,得赶快找郎中拔毒。”少年佯装松落口气,语调却又急转,“不行,这济世堂未必有良药,师叔是太子太傅,可招太医就诊,侄儿这就去太医院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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