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腿从榻上挪到地上,夏臻嗖一下立起身,转身就朝外面走去。
“公……公子,你干什么去?”晓文连忙追上去。
没几步,夏臻就到了门口,抬头看向天空,清明澄碧的冬日傍晚,晚霞渐渐烧上来,染得天际绚烂多姿,落日的余辉洒在身上,平静而宁和。
田先生从公务房出来,准备问问自家小将军还发不发呆,结果刚拐过走廊,就看到站在门口发呆的小主人。
此刻的小主人,身上的刺仿佛被夕阳淹没了,显得格外安静。
收回目光,夏臻转头:“我要去骑马。”
“是,公子,小的马上准备马匹。”惊墨连忙去马厩准备马匹。
田先生松了口气,转身回公务房继续办公。
麻家父女俩在医馆会面,把生病的少年带回了小旺村,最近由于稻子收了,郭婶没在棚子里住,麻敏儿让赵雨彦住在里面。
“这两天,我让人照顾你,等你病好了,再说后面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赵雨彦拖着生病的身子给麻家父女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麻齐风连忙把人扶起。
这时,牛大宝已经把付小有及自家婆娘叫过来了。
“东家,小东家”付小有和施春月齐齐给麻齐风父女行礼。
麻敏儿说道:“小有,牛婶,他叫赵雨彦,从襄州府来求学,不想受了风寒生病了,麻烦你们照顾几日。”
“东家,出门在外,总有个不方便,你放心,他比我大不了两岁,我会照顾好他的。”付小有爽朗答应。
麻敏儿又道:“吃食、熬药上,我对牛叔说过了,就让牛婶来。”
“好,小东家。”施春月老实的点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后,麻敏儿才和爹回自家小院,回到家后,麻大郎已经把做晚饭的菜都准备好了,只等大妹回来下锅炒一下即可。
麻敏儿早已收拾好失落的心情,微笑问道:“那主食是什么?”
“煮了米饭。”麻大郎笑回:“面食复杂,我怕弄不好,就煮了简单的米饭。”
“挺好。”麻敏儿揭开小炉上的饭锅,发现米饭软硬刚刚好,忍不住夸了句。
麻大郎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了,要是再做不好,我连三郎都不如了。”
麻三郎一听这话,得意的抬起下巴:“我会煮饭,我还会煮面条。”
“真棒!”麻敏儿忍不住夸道:“爹你带小弟小妹看看书,我和大哥马上就把菜炒好。”
麻齐风感觉女儿没下午从军营出来时那般没精神了,心想,也许是为军爷们做饭累着了,毕竟她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幸好,冬天没什么菜了,敏儿以后去军营的机会也少了。
是啊,以后去军营的机会不多了,我该怎么办呢?睡下去,躺在黑夜中,麻敏儿还在想着怎么样才能再见到玉水滴中的影像。难道只能等明年再有菜时?
赵雨彦浑身虚脱,歪坐在小木棚地板上,妇人和少年里里外外走了好几趟,不仅把他的床铺盖弄好了,还给他烧了白开水,熬好了药,甚至因为是晚饭时间,妇人熬了稀粥放在门口小几桌上。
施春月看看该弄的都弄好了,对倚在墙边的少年说道:“药在小炉瓦罐上,稀粥在草焐子里,还有一小碟腌萝卜干,你要是饿就可以吃了。”
“多谢婶子!”赵雨彦的嘴唇干裂的起皮,说一句,就扯到起皮,钻心的疼。
“不要客气了,天气冷了,木棚子小,温药的小炉能取暖,你不必熄了火,只要睡觉时,留个门缝透气就行了。”
“多谢婶子提醒。”
“刚才走的小子,他等一下会过来陪你过夜,你要是不舒服,尽管讲,镇上有小医馆,我们会带你去。”
“多谢!”赵雨彦被妇人感动的喉头哽住了。
“那我就先走了。”施春月又看了看,发现没有不妥,微微一笑,半掩上门走了。
没人时,赵雨彦任由泪水肆意流淌了一会,一直到情绪收敛,哭完之后,抹干脸上的泪水,一路走来,不要听人抱怨什么世态炎凉、人心冷漠,他已经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没想到在他病得就要烧死时,有人伸出了手。
看向小炉上冒热气的瓦罐,米粥的香气飘满整个小棚子,他心道,但其实有时世道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不是吗?
挪动身体,拿了桌上的小木碗,小木勺,为自己盛了一碗稀粥,轻轻吹了一口,抿嘴喝了几口,冰冷的身体、寒凉的胃瞬间暖和充实起来。
人生,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让人瞬间感动,直到多年以后,直到赵雨彦走上人生巅峰,他在心底深处一直牢牢记住了这个巴掌大的小草棚,以及跟草棚不搭的整齐而干净的地板。
热乎乎的白米稀粥、咸淡可口的萝卜干,那怕赵雨彦位极人臣,也没有改变晚上喝一碗的习惯,虽然到那时那境,白米稀粥是如此不起眼,但在此刻,他是第一次喝,米粥啊,对于偏北的普通农家子弟来说,真是奢侈的存在。
他能一口气把瓦罐里的稀粥全部喝完,但他没有,他忍住了,只喝了一半,等身体缓过劲,又把药喝了,整个仿佛活了过来。
吃好,喝好,他走到门口,到小雨缸边舀了水,洗净碗筷,然后把碗筷整齐的放到小桌几上。
赵雨彦坐回到地板上,解下身上的小包袱,里面除了两本书,什么也没有,他如珍宝般松了系扣,拿出书本,一本是论语,一本是左传。
小小的草棚温暖之极,明亮之极,赵雨彦舍不得浪费温暖和光亮,孜孜不倦的读起书来,连付小有进来,他都没有发觉。
付小有带着铺卷进来,以为白天的少年病糊涂了,那想他却在聚精会神的看书,连自己轻轻叫了一声都没有应,摇头失笑,也不打扰,放开铺卷,钻到被窝里,静静看着他,这位小哥哥都病成这样了,还这样认真,将来可不得了。
是啊,可真不得了,果然被他猜中了。是偶然吗?当然不是,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不管是悲是喜,还是成功与失败,其实细细探究,都有迹可寻,所谓命运,不过是人生阅历的不断累积与一次次关键时刻的决择。
过几天就是冬至了,民间过节的气氛很浓,都在准备过节的东西,不仅如此,云水镇的人发现这个冬至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
不太宽阔的街道上,竟有不少马车,而且还不是平民、商用马车,似乎是官宦乡绅的马车,处处彰显富贵、奢侈。
申猴儿抄手立在自在门前,一双眼不停的盯着来往的马车,暗暗啧嘴,这马车厢要是让我做,还真不一定能做得出来,啧啧,我这手艺还真是不行。
邻人端着饭碗站到他身边,“看什么呢?”
“你说人家马车上的雕花咋就那么好看呢!”
“听说这是县城来的马车,县城人的手艺肯定比咱们小镇上强啦。”
“他们来小镇干嘛?”申猴儿问。
邻人回道:“我听人说了,这几天来来往往的马车,都是到麻宅求学的。”
“啊……求学?”申猴儿感到奇怪,“可咱们镇上没有书院啊,要求也到县里啊。”
“啧啧,不懂了吧,人家这是私学,是私自拜师求艺。”
“咋说得跟学木匠似的。”
“去你的。”邻人笑骂一句:“听说麻宅的当家人曾是皇帝的老师,要是能得他指点一、二,那飞黄腾达的日子可就指日可待了。”
“这么厉害!”
“那当然。”
“可……可他不是被皇帝贬了嘛。”申猴儿说。
“可人家肚里的货还在呀。”
“哦!”申猴儿似懂非懂,他也不想弄懂,就是站在这里看个热闹。
麻齐蒙一直在等姚大人孝敬父亲的节礼,没想到,没等到姚大人的,却等到官宦乡绅商贾子弟来求学的节礼,却被父亲一一挡回去,不让他收分毫。
急得麻齐蒙在麻老夫人面前不停的跳脚,“母亲,母亲,父亲他想干什么?”
一边是急等钱用的儿子,一边是想保持气节的男人,麻老夫人左右为难,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母亲,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真想眼睁睁的看着麻家死绝吗?”麻齐蒙的话很难听。
“别乱说。”麻老夫人厉声制止。
“母亲……”强的不行,来软的,麻齐蒙一副哭腔:“只要父亲说一声收弟子,多少官宦乡绅送银子上前,母亲,咱们家的日子就又起来了。”
麻老夫人长长叹气:“你父亲有他的考量。”
见母亲不站在自己这边,麻齐蒙又急了:“要是我有帝师的名号,我早就收弟子开学堂了,管他什么气节、名声,赚了银子过舒服日子最要紧。”
这话要是让麻敏儿听到了,或许会赞同,但对于古代文人来说,气节、名声比命还重要,怎么可能钻到铜臭里。
可麻承祖能保持住气节吗?咱不急,慢慢往下看。
“蒙儿,你不懂,不要乱说。”麻老夫人的话明显底气不足。
麻齐蒙瞪眼:“我咋就不懂了,不就是读书人的气节嘛,可气节能当饭吃吗?”
麻老夫人何偿不知道,可是男人是天,她得听男人的,男人说要保持气节、名声,她就得跟着守着。
麻齐风见父母就是不松口,气得跳脚出了正堂。
虽然表哥把自己送进府里,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凌如雅一点也不急燥,不是派人送吃食就是让人送衣裳,每天都忙得很充实。
“三娘,你不要每次都让仆人去送东西啊,你自己也要去啊。”丫头青锦替她不急不慢的主人着急。
“表哥是男人,而且是做大事的男人,我一个小女子怎么能去打扰他呢。”凌如雅低头用牙齿咬断了手中衣服的线头,举起衣裳来,仔细看了看,“听说表哥最近吃饭还可以,大概是胖了些,我把衣裳做宽敞了些,应当可以了。”
青锦呼口气,“三娘,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我听着呢!”凌如雅笑眯眯的说:“你看,我来了,送了吃食,表哥长了些肉,多好。”
青锦道:“那三娘你就更该趁着这个机会去军营看看小将军啊,让他知道,你对他多好,多尽心。”
凌如雅放下手中的衣裳,笑道:“不急,马上就要冬至了,表哥肯定会回府,跟我一起回府城将军府。”
“三娘……”青锦被她主人打败了。
凌如雅仿佛没有看到丫头的失望,立起身,“我去看看,今天有什么食材,做些好吃的让人送去军营。”
这段时间,军营里的人感觉到了一丝丝不一样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他们又说不清,因为,他们每天仍然按部就班的训练,从卯时初凌晨5点到晚上戌时初晚上7点,中间休息两个时间段,仍然被小将军甩鞭子打,但他们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连顾敦这样的大老粗都感觉到了,午饭前休息时,他找到了章年美,“章条子,老大最近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感觉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章年美笑道:“你没挨揍?”
“揍啦!”
“挨了,你问什么?”章年美哼笑一声。
“可……”
“可什么,老子没空跟你磨叽,我要到厨房找雷大厨了。”
“有什么好吃的,也给我带点。”顾敦热乎劲的凑上来。
“去去去,都是些补汤,不适合你这个壮汉吃。”
“听说是京里小娘子教的菜谱,滋味可好了,也让我偿偿呗……”顾敦边说边跟着章年美去了厨房。
自从有了熬汤这一说,雷大厨感觉自己的觉都不够睡了,小将军每天巳时正下练场,都要喝一碗,而且嘴越喝越叼,火候不到,一口就能喝出来,搞得他不得不起早摸黑熬汤。
章年美进了厨房就问:“雷大厨,咋样了?”
“好了!”
“今天熬的啥?”
“七星鱼丸汤!”
“哦!”章年美朝雷大厨揭开的砂锅看过去,只见淡淡的白汤上面飘落着几个白色的小丸子,几丝绿色的荽菜点缀,还有几个红苟杞,白绿红相间,又素又雅。
雷大厨说:“章将军,别见着它素,丸子中间包着肉,都是荤的,能补充小将军的体力。”
“我知道啦,看样子,你做得不错。”
雷大厨笑道:“俺们就是见识少,要是有人提点,这手艺可不差。”
“哈哈……”章年美大笑,“过几天就要冬至了,我估计,小将军回去要把你带上。”
“真的,我能去将军府啦。”雷大厨高兴了,将军府里也有京里来的厨子,他们可以砌搓一把了。
这道七星鱼丸是天朝某地著名的汤品,所用的鱼丸是将鱼等食材剁成极小细末,加入淀粉搅拌均匀,再包以猪瘦肉或虾仁等馅而制成。
那一颗颗宛如核桃大小的雪白鱼丸,色泽洁白,有弹性而不腻,馅香而松,口味清甜,漂浮于热气腾腾的汤上,犹如满天星斗,因此人们把它称为“七星鱼丸”。
汤入口中,油而不腻,淡而不寡,咬一口鱼丸,外鱼肉嫩滑入口即化,内里瘦肉和虾仁嚼劲十足,味道真是好极了,一碗下肚,夏臻觉得浑身舒坦极了。
田先生和庄颢坐在边上,相视一眼,微微一笑,低头吃了自己碗中的鱼丸汤,滋味真是好!
“来人”
晓文连忙上前,“公子”
“把他带上。”
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晓文倒底是贴身长随,马上明白要带谁了,连忙去安排。
拭了嘴,夏臻再次说道:“冬至是不是要送节礼?”
田先生和庄颢差点没被丸子呛过去,连忙吞了嘴里的丸子,田先生吃惊而道:“子安?”
夏臻却垂下眼,一副淡定神闲的样子,可田先生知道,这小子浑身的刺不知不觉又往上冒,感到头疼,啧了几下嘴,才开口:“子……”
“先生,赶紧去安排。”
“子……”
庄颢伸手扯了下田先生,示意他同意。
“那……那好吧。”田先生硬着头皮同意了。
等出来时,田先生责问庄颢,“为何让我同意?”
“先生,不就送个节礼嘛,就算是妾,男人高兴了,也可以送的。”
“啊……”田先生道:“可玉水滴是正妻……”
“先生,小娘子可小着呢!”
田先生眨眨眼,是啊,小将军已经十七了,如果不是身份、地位特殊,再加上跟老将军别扭着,要不然早就开始议亲了,那里还是现在这种光景。
“你的意思是,节礼先随子安的心意,至于玉水滴,小娘子还小,总会回到正妻的手里?”
“嗯。”庄颢点头。
田先生觉得这事始终像个石头一样压着他。
几副药汤下肚,再加上牛婶与付小有的精心照顾,赵雨彦的病好得很快,不仅如此,麻家人还给他做了两套厚麻棉袍,让他不再挨冻受寒。
这样的恩情,已经不是能磕几个头就能解决了,“麻叔,麻二娘子,大恩不言谢,倘若我赵雨彦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一定不忘你们的恩情,定以涌泉相报。”
麻齐风和气的笑笑,连忙把跪在他面前的少年扶起:“孩子,不要说什么报不报恩了,有缘恰巧帮了一把而以,如果你心不安,有一天,等你有能力时,伸手去帮别人一把,我想这就足够了。”
“麻叔……”赵雨彦被麻齐风的胸襟感动了。
看到孩子感动,麻齐风欣慰:“现下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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