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程胜都看出这台子搭得有讲究。
台子上架一口大锅,锅内盛水,水面上在浮一平底小锅,小锅内亦盛水。
火太旺,下层锅里的水过沸,浮在上层的锅就不稳,煮在里面的精细食材可能误了品相,所以同是烧柴生火,这台下的柴还得掌控好。在了悟阁,有专学切菜烧火的弟子,也算投了阁主尤七甫的喜好。
此时,站在尤七甫对面的正是段邹平。
在安滨那阵,迎风楼因段邹平成名,那可是一派老饕的必访之地,若哪个没去过迎风楼、没尝过段邹平的手艺,定要被看低一眼。
段邹平有言:世间人或讨活命的吃食,或为填口腹欲,都会吃,但还不够懂吃,不配尝我的手艺。
这话粗听有些自大,但段邹平手上也真有匹配狂妄的本事。
迎风楼常年一席难求,这里面就不止是酬金的缘故了,还要求个眼缘。
如此还不是不入皇城里那位的眼,他段邹平能狂妄到哪里?
“‘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剑有剑圣,厨应有厨仙。你不知惜福,朕便将你这厨仙贬回人间,去填世人的口福。”
如何?
一句话里赏罚分明。
不强求段邹平留在皇城遵襄,反而放他回安滨。
这之前段邹平只是个艺精的厨子,就算千百个不情愿,先掳过来,再使些手段,就算你段邹平不为我下厨,我在外已赚到了“段邹平为我下厨”的名,佳肴珍馐吃不吃到嘴其实没什么差别。但现下有这句话在,摇身一变成了御赐的行当。
迎风楼一席难求还是常态,但段邹平在菜式上愈发上心,之前用散漫的分天赋,得了这道金封,段邹平改增至十分心意。
后来,段邹平又遇见了尤七甫,寻常人只道这回是名厨见了食客,实则伯牙遇了钟子期。自此安滨就再也留不住段邹平了,连迎风楼的掌柜都没料到,连皇城遵襄都没接走的人,这回自愿地要到蜀中去,段邹平临行前,迎风楼明面酬谢,暗地里算是重金作最后一番挽留。
可段邹平去意已决,除了那一套刀为段邹平带走了,余下分文未取。来了悟阁之后一住就是几年,尤七甫以往就有研究吃的喜好,如今照旧搜罗各地最新鲜的食材,运往蜀中,这下又多了一个懂行的段邹平,人生趁意,何其快哉。但还是老规矩,段邹平的菜只做给尤七甫一个人吃。
刀功细致,其实和习武一个道理,是练心。
尤七甫的刀,段邹平的刀,刀与刀不同,但同样的刀法出神入化。
程胜奇也怪哉,尤老头你不是带我们来用早膳吗?
水汽缓缓升起,拢在段邹平身边,再看段邹平将袖口挽在手肘以上,一双手因常年经水微微泛红,如不是操持这档事,他长得斯文秀气,保准不被人猜出是做什么。
段邹平手指间掐着一双竹筷,沿着顺时针方向快速搅打蛋白,直打到浮发。就是这漂浮无骨的沫,在段邹平手上也能雕出鸳鸯来。
从段邹平这端下锅入水,飘到尤七甫面前也就熟了。
尤七甫手持长柄瓷勺,自己掌握着到嘴的火候。另一柄小勺再来舀瓷勺里的“鸳鸯”,滤去多余汤水,算是凉过一半。
碗里盛的是炼好的花蜜,勺底在膏面上过一遭。
再送进口里正好回甘。
不能缀在上面,缀在上方是有失了品相,更辜负了段邹平原本的心意。
由尤七甫亲自酿出:一份花蜜,一份黄酒,一份秘不可传的用料,而这三份配比恐怕世间也只他和段邹平两人知晓。
打东侧闪出一人影来,程胜刚察觉,尤七甫已招手召人过来。
“星湖,你来得正好。”
加了把椅子,尤星湖坐在尤七甫身边,看样子是用过早点了,是有事相商。尤七甫年过花甲,而尤星湖不足而立之年,年纪上悬殊,但二人确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尤七甫早年学刀,刀法上有大成,尤星湖少时习剑,对剑谱的领悟也远超常人,而且尤星湖总能补出兄长未说明的部分,对下这就免于部下揣度,于尤七甫更是知己之幸。程胜自觉时常察言观色,也只是最低阶的路数。
尤七甫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在尤星湖手上。
尤星湖阅后,蘸着炉边火点燃了字条,火苗舔手前便丢进面前的空碗里。尤星湖沉默不语,只盯着微弱火光,直到这秘闻化作一缕青烟。相配合地,尤七甫添一勺汤在碗里,用手指将黑灰搅散开。
程胜猜尤师叔觉得此事说来唐突,于是不开口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