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一人,一背篼。
陈萧在浮梁二十七年了,从七岁拜入山海宗,做山海宗弟子整二十年。
山海宗有禁令,不得踏出浮梁。陈萧身边没有一个人出过浮梁。山海宗弟子皆知出入浮梁的要诀在平潭,平潭水性极寒,造箱子所用的木材是铁桦木,有御寒之效,如果拿不出宗主的密令,想凭自己从平潭游出去,没有一定的内力是办不到的,这就注定有些弟子是一辈子不能出浮梁的。
有几个侥幸脱逃,也只是短暂见一见外部光景,然后等着追来的哨行罢了。
他沿着刚修整好的石板道向东走,绕过藏书楼,转南方,等他巡过一遭再回到此地,天差不多就该放亮了。陈萧背着背篼,在石板路上一步一步向前巡,背篼里装的大多是些枯枝残叶,每夜巡察清扫,最重要的是耐得住心中浮躁。
与以往不同,石板路上多了一堆碎屑。山海宗与别处不同,陈萧听说,在浮梁外,众人很喜夜间灯火,愈是位高权重,愈要灯火通明,尽显豪奢,但在山海宗,乃至整个浮梁,夜里都是不掌灯的,在这一片迷朦夜色里,他们仍能看个明白。陈萧捏起木屑嗅了嗅,蚬木所造。山海宗弟子自知困居浮梁,但在武学以外的识闻上也并不懈怠,亦有承商、承学、承见闻的哨行定期来浮梁传授,所以他们对诸多事物皆有所认识。
这是一道黑影划在陈萧面前,既然身在山海宗,就是得了允准。陈萧起身,心想着对方是否为这堆木屑而来,对来者来意并无心去探究竟。
陈萧只粗略扫过一眼,退向石板路北侧的墙边。
那人头上戴斗笠。
山海宗有一关修炼就是勿听勿视。
戴斗笠的那位拨开木屑堆,一柄剑埋没其中。那人拾起剑后,纵身跃离,身法轻得像风中回旋的一片叶。
陈萧将地上的木屑尽数打扫在布兜里,放在背篼最上层。此地靠近藏书楼,据他所知周边并无人居住,这件事还需向师父禀报。陈萧背起背篼,快步离开了。
风被锁在枝桠间,浓云积得欲滴,看来山海宗也免不了一场雨。那山海宗弟子走时,一个暗影由他身后飘过。
董月华来迟了一步。
她踏进院落里,四下寂寂无声,一切好似刚刚止息,又如颓势始起。
亭子间站了一个人,正是萧红英。
见过梁小芙的人,都称梁小芙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后来董月华长成,见过梁小芙的人再看董月华,便将那些名号毫不吝惜地赠予董月华,莫道世人心性不定,总是移情。但凡见过萧红英的人,梁的美、董的美都美得小气,是皮相上的美,浮于表面,遇更甚者,更甚者就可代之,萧红英是独此一位的,杜兆元评萧红英是天上可遇,世间难寻的。初说时,董月华心中不信,见过萧红英一面始知所言不虚。
亭子前摆了一副棺材,和进浮梁又出浮梁的铁桦木箱子不同,这一副前宽后窄,是货真价实的棺材。董月华路过时,暗暗瞥了一眼。
柳霖成的尸身已经收敛在棺材里。
程胜在云水休养期间,柳霖成以师弟身份去探望过两次,程胜拒而不见,柳便作罢,只以江湖晚辈的名义拜见了掌门杜兆元,董月华尚在垂髫之年,无缘得见柳霖成。她参加北敖会武的前两年,才算初遇柳霖成,柳霖成面皮上自然比程公子逊色几分,但气质不俗。那时孤鸿剑还在他手里,又有如此美人萧红英伴在身旁,连董月华见了也心生几分妒忌。
此时的柳霖成两颊乌青,眼窝凹陷,有点看不出模样,那年的意气风发全然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