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盘根隆起,早被调皮的孩子们坐在上面磨得反光,坐上去倒是不怎么磨屁股,刘老头左右挪了挪屁股,左手搭在唐楠的肩上,抬起头的时候落叶正好落在鼻梁上,他小声骂了句呸,然后看着土坝中央竖起的旗杆。
世界静悄悄的,跟微风一般安静。刘老头将戒尺别再腰带上,早些年刘老头到乡里教书那个校长送了他一根牛皮的腰带,他一直用到了现在。刘老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画,然后指着地上的字问唐楠:“认识这个字吗?”
唐楠双手抱着膝盖,小脑袋搁在双臂之间,她抬起头瞄了一眼,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抬起头狐疑看看刘老头,然后又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下巴磕在手臂上只是上颚起伏,犹豫着说:“知?”
刘老头似乎有些惊讶于唐楠会认得这个字,他以树枝在地上写的是“知”字的小篆体,形似神似。刘老头颇为赞赏地点头,笑道:“不错,知,从口从矢,词也。”
“不懂。”唐楠摇头。
“呵呵……不懂没事,我可以说给你听。”刘老头摇头晃脑,唐楠悄悄撇嘴,给了他一个白眼。刘老头瞧见了没有理会,这毛病啊,小时候就养成了,没办法,改不掉。刘老头继续说,“知,有知道,明白之意,李绅曾作诗‘谁知盘中餐’正是此意。也有相知,交往,《荀子》有云:君子易知而难狎。同时更有识别、掌管等意,但是在我看来,知之一字,当下更重要的是……”刘老头故意拖长尾音,然而唐楠不为所动,刘老头端坐,咳嗽几声,唐楠发愣,而后笑着问:“是什么啊?”
“孺子可教也。”刘老头温言细语,“更重要的是啊,是见识,学问。”
由蒙昧至开化,有几千年光景人类在同这个世界斗争,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年代,所探寻之所仍旧是毫厘而已。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的便是见识二字。咱们的老祖宗花了千万年才把世界边城今天这个样子,刘老头觉得这个世界很有意思,也觉得汉字很有意思。
“不懂。”唐楠似乎并不怎么惧怕所有人都惧怕的刘老头,或许这就是刘老头青睐这个小姑娘的原因之一。
“不懂没关系,先存着,以后总会明白的。”刘老头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对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我们总有些是不明白的,学无止境就是这个道理了。没有人生而知之,而我们一直都行走在上下求索这条路上,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半途而废,而有的人披荆斩棘也要向前。你肚子里墨水的多寡,决定了你能够有多远,而你能够有多远又决定了你能够遇见什么人,所以除却求索二字,人生还有知己难得,有的人朋友遍天下,却无一人可说说心里话。独木不成林,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会去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地方,那里或许山清水秀,或许草长莺飞,总之你喜欢你才会去。你依靠父母而成长,可你是独立的,没人能够对他人的生活指指点点,我所说的,你明白吗?”
刘老头的殷切希冀并没有得到唐楠多么热烈的回应,她仍旧是抱着膝盖,枕着脑袋木然地望着前方,那里有凉风习习,也有凄凉秋意。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明白什么呢?唐楠歪着脑袋正好迎着刘老头的目光,姑娘小脸蛋涂上了一层淡红,倏地小姑娘将目光移向别处。刘老头摇头直笑,眉头又紧紧锁起来,其实教书育人最怕的就是这样的一知半解,唐楠应该是明白一些了的,应该是道理太深,脑瓜子不够用。小姑娘家家的嘛,就应该想想那烟花三月的春天。刘老头扶着唐楠的肩膀,知道她没办法回答,他抬起手指着挂在旗杆上的红旗,说:“这个世界啊,因为它而变了,从前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这个世道我不知是不是更好了,但终归来说是不怎么坏的,至少女子可以入学。那些年女子上学可都只是有钱人家才能做的事,那时候还叫学堂。楠楠啊,男女是没有分别的,男人的地位只是来自于他们拥有比女人强健的肉体而非比女性更有能力,你明白吗?昔日也有女皇帝武则天,虽说并非让每个女孩子都做成那样的人,至少在做任何事之前,我们不会受到别人的掣肘,可以为自己而活。这些话你不用全都明白,你只需要记得就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去我所说的那样活着很好,很有意思。”
唐楠低着头,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得刘老头说的这些话,她只是觉得刘老头像一阵春风,化作了温暖的雨。哦,原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三伯,我饿了,我要吃炒饭。”唐玮撅起屁股转过身来,手机还抓着一只大蚂蚁,满脸都是灰。
刘老头难得的好心情,笑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笑道:“好,跟我走,带你们吃油炒饭去。”
“欧,吃油炒饭咯!”唐玮欢呼雀跃,手舞足蹈。
“傻帽,憨包!”唐楠撅起嘴哼道。
弟弟撒欢似的跑在少年,姐姐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刘老头只觉得很好,至于哪里好,或许是读的书还不够多,说不出这种好来。似乎就是这种无法言喻的好,最是难以忘怀。
他们面朝夕阳,影子在身后被拉长成一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