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听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老王问他,嗳,小刘干部,你还记得次我回黄粱县的事吗?
小刘说,当然记得。
我告诉你说,我见到吴家少奶奶了。
嗯,是的。
就是那次,我给吴家少奶奶磕头了,还在她家住了三天……
为啥磕头?小刘一时没反应过来。
因为她是我娘啊,干娘。说完,老王深陷的眼窝里轻轻地淌出泪来,紧接着,他沉吟着又说了一句,我有娘,我娘到今天还活着呢……呜呜,老王又呜咽着哭出声来。
只是这一次,小刘从哭声中听出了老王一丝又一丝庆幸与幸福的味道来。
小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王与吴家少奶奶竟然还有着这样一层更深的情义。
紧接着,老王就讲述了那一段短暂又温暖的故事。
那时候,距离剩菜剩饭的日子结束,已经有近一个多月的时间了,黄粱县早已飘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花。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整座县城,还有城外的南洼山,就像一张白蒙蒙的大棉被,被白水河一分为二,到处都显露出一副纯净又凄惨的模样来。
那段时间,师傅的身体已彻底好转了。白天里,除了跟二娃一起做做木器家具,偶尔也带着二娃和来宝到山去寻些野兔野味什么的,夜里就搂着二娃讲讲手艺,又讲讲世道,日子是过得平静又平淡。
这种平静又平淡的日子,在师傅眼里已然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可即便是这样,在他心里,仍旧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与忌惮时时刻刻涌动着,因为在隔三差五的半下午时分,师傅总会看见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在矮矮的土院墙外鬼鬼祟祟地徘徊着,那是山羊胡和胖子少爷的身影。
而且,更让他心悸的是,在偶尔与山羊胡对视的目光中,师傅总能在他凶狠的眼神中看到即将要行凶、报复、杀人之类的凶神恶煞的戾气,因此日日夜夜里都惴惴不安。
而另一边,在二娃的世界里,却远没有这些危险与不安的信号,因为二娃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能够早一天再到吴家去。
当然不是为了吃的,也不仅仅是因为送木器家具,而是因为吴家少奶奶那一次紧握着他的手……
是的,就是因为这双手,竟然让二娃莫名其妙地迷恋起来,它是那么的柔软、纤细,在紧握着自己小手的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的温暖直抵心里的最深处,就像曾经哭泣时母亲紧紧地拥自己在怀里的感觉。
二娃觉得,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在吸引着他迫不及待地奔向吴家少奶奶。
老王说,在去了吴家三五次之后,渐渐地他就不再那么拘谨了,有时候吴家少奶奶会特意留下他,给他和小儿子一起讲故事,有时候也会留下他,和小弟弟一起三个人关在自己的侧房里吃饭,也就是那一次,二娃有了新的娘。
那一天,吴家少奶奶先是教了二娃识新字,还教了他简单的算术,二娃硬着头皮一个个记下来。等到了快吃饭的时间,少奶奶三四岁的小儿子不知磕碰到了哪儿,从屋外哭喊着跑进来向母亲撒娇,一声声娘娘的叫声,喊得二娃心里直颤悠。
二娃站在少奶奶身旁的书桌前,看着小儿子在她怀里一个劲儿地撒着娇,两人轻轻柔柔地摇晃着,二娃忍不住眼圈也红了。
娘……也不知二娃是在心里喊了一声,还是嘴里呢喃了一句。
少奶奶蓦然扭过头来,望着二娃小脸又是羡慕又是凄凉的表情,瞬间也心疼起来。
二娃,你说啥?
二娃没有回过神来,仍旧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弟弟在母亲怀里幸福的模样,不觉间,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二娃,你是想你娘了?少奶奶轻声地问。
二娃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我……
你怎么了?
我,我可以叫你一声……娘吗?话音刚落,二娃和少奶奶两个人眼泪都流了下来。
少奶奶一把把二娃揽进怀里,忍不住说,真是个可怜的娃儿,你叫吧,叫吧。
娘…..
嗳。
娘,娘……
嗳,二娃。少奶奶第一次眼泪刷刷刷地往下流,心里像被剜了肉一般的疼。
二娃,少奶奶拉开二娃的身体,帮他抹了泪,认真地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娘,做你的干娘,好吗?
二娃点点头,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般哗哗哗地又流了下来,娘……二娃终于伸开手搂住少奶奶的脖子,大声哭了起来。身边的小弟弟不明就里,也跟着哇哇地哭起来。
这哭声把整个院子都惊动了……
就从那天起呀,我又有娘了。小刘干部,你知道吗?再老的人,只要有娘,你就始终都是个娃儿,心里会感觉踏实哩。
老王流着泪,一句一句重复着,末了,又喃喃地说,我娘到现在还活着,多好啊……
那天下午,老王和小刘坐在风吹的土坡,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坐了很久。
他们的身后,一座孤零零的土坟耸立着,土坟堆有好几处已经微微塌陷了,面长着几根早已干枯的野草。木刻的墓碑插在坟前,被风蚀了很久,在微微吹起的秋风里显得无比萧瑟寂寞。
直到两个人开始往回走,老王特意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银元来,递给小刘看。
小刘问,这是哪来的?
老王说,我娘给我的,是离开黄粱县时给我的盘缠,我呀,打算学我师傅,等我死了,就把它们带进坟墓里,当个念想……
这话一说完,小刘一股热泪刷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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