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三日拜祖宗,这又是韩家的规矩。头天傍晚韩夫人就遣莲姑来告知了这件事,又千叮万嘱、不厌其烦地说了一大串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做的事。
莲姑是一个四十来岁,手脸儿都很白净,打扮得素洁干练的妇人。据说她原本也是中产之家的书香门第出身,深通文墨。前几年死了丈夫,家道中落,娘家也依靠不上。她本是韩夫人的同乡,不得已才经人介绍投奔了韩家。韩夫人很器重她,在她面前就连韩载沄也是规规矩矩,不敢说错一句话。
她说话的时候,许绣氤就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更不敢抬头看她了。
莲姑对新少奶奶的表现还算满意,最后留下了一句:“新媳妇代表着韩家的脸面,历代祖宗都在天上看着呢,少奶奶的举止务必要虔诚、端庄、大方,不可有一丝一毫心浮气躁。”
许绣氤紧张起来,待莲姑走后,还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生怕忘记了一点点。
韩载沄笑了笑:“又不是去考功名,她说她的,你做你的,不必这样认真。只要你不发笑,就行了。”
许绣氤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这府里,处处都是规矩。我脑子笨,只怕再也学不全的,可怎么办才好?”
韩载沄叹道:“还能怎么办,进门的媳妇落地的孩儿,沾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退也退不回去了,就让我自作自受吧。”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晨风中还漂浮着一层清冷的白雾,莲姑就等在院子里了。许绣氤赶紧收拾停当了走出来,含笑向她道歉。
莲姑点点头,声音里明显有一丝不悦:“少奶奶应当勤谨些,疏懒散淡可不是韩家的家风。你若是不能有个长进,又怎么叫夫人放心呢?”
许绣氤低着头,答应了一个“是”。
秋格跟在后面,悄悄地和她耳语道:“莲姑姑是韩家最有身份的下人,她说的话就是夫人向你说的话,的确谁也惹不起。”
许绣氤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不是为了她自己。今日去拜祖宗堂,又只能她一个人去了。韩载沄很忙,就连成亲这样的大喜事,也没见他闲下来一天。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她每天只能在夜里掌上灯好久了才能见到他。
昨天半夜里,李奇突然来报在码头即将起航的商船出了事,韩载沄立时三刻就起身跟着他去了。她知道他也是辛苦,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他走后,她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为他担心,却在快天亮时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因此误了和莲姑约好的时辰。
下午本来是新婚三日回门的日子,看来娘家人都没福气见到这位韩家姑爷了。
祖宗堂建在一片竹林深处的池塘中心,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石桥和花园相连。许绣氤远远就看见了这座灰墙青瓦、斗栱飞檐,既古朴又出奇宽敞、出奇高大的厅堂。她走过小石桥,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下,扬起头几乎看不到屋顶,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跨进门,她更是为里面的敞亮空旷吃了一惊。心想清源镖局还没有个像样的练功场,这里莫说拿来当练功场,就是当跑马场,让镖师们骑上马跑一圈,只怕也够用了。
她这样想着,目光不由闪烁起来。莲姑轻咳了两声,似乎很为她的走神感到不满。
她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莲姑身后。
曙光未露,天空中还黯淡得很,但厅堂里已由人点上了几十根蜡烛,明晃晃地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许绣氤一走进来,就看见在厅堂最深处一个巨大的神龛上,层层叠叠供奉着足有上百个牌位。她一步步走过去,远远就看见居正中一个最大的牌位上写着“韩公进楷之灵位”几个字。她想起了韩载沄所述这位先祖的仁义之风,心中肃然起敬,凝神静气走到近前,静等着莲姑吩咐。
按照莲姑的指示,她先是敬上了三柱香,接着就跪在锦垫上。她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磕头。磕头倒没什么,反正自嫁过来之后,又不是第一次了。
莲姑的声音平稳而悠远,在空寂的大厅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韩氏茂轩公第三十二代孙载沄之媳许氏绣氤,向先祖茂轩公叩首。”
许绣氤心里一惊,茂轩公?三十二代孙?竟然不是从那位进楷公算起的?难怪她看到了这么多牌位,看来这场磕头的仪式又和以往一样,不是一时半刻能结束的了。
虽然吃惊,她依然神色虔诚,毕竟她是代表着夫妻二人来的,莲姑也一定在默默关注着她的表现。
莲姑像念经一样地念个不停,声音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没有丝毫改变。她耳边只不断回响着“三十二代孙载沄之媳许氏绣氤”几个字,至于拜的是哪位祖宗,已完全听不清了。
直到莲姑终于说出“礼毕”两个字,她差点瘫坐在锦垫上,背心已不知不觉汗湿了一片。她咬咬牙,胸口提着一口气站了起来,腿有些打颤。
莲姑一张木板脸上终于露出了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淡淡说道:“里面还有三柱香要上,不过少奶奶不必亲临,由我代劳就好。你在这里等一等,过一会儿我就送你出去。”
“里面?”许绣氤抬眼看了看,神龛背后的墙上果然有一副垂到地面的轻纱白缦。她方才磕头磕到晕头昏脑,竟一时没有注意到。
她有些奇怪:“既是供奉在祖宗堂的,必也是韩家的先人,我若是不亲自去上香磕头,岂不是对先祖不敬吗?”
莲姑道:“少奶奶不必多虑,里面那一位并不是韩家祖上的正主,论地位不如你尊贵。只不过和韩家有些渊源,所以安置在这里,也让她身后受些香火。按规矩少奶奶是不能向她磕头的,只怕她受不起。”
许绣氤道:“是,我听姑姑的。”
莲姑转身走向墙边,掀起了白缦,突然她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呆住了。
许绣氤赶紧奔了过去,白缦后是一间狭长的屋子,此时天已大亮,里面的屋子没有点灯,能清楚地看见一边墙角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龛,却用红布遮挡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另一边靠墙有一排木架,放着些香烛、香油、金箔之类的祭祀用品,木架顶上歪歪倒倒地搁着一个牌位,一头斜倚在墙上,油漆尚新,显然是新做好的。许绣氤眼尖,一眼望见那牌位上写的是“韩公墨卿之灵位。”
韩墨卿正是韩载沄的父亲,五年前已过世了。
莲姑直愣愣地盯着地板上六七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牌位,过了半晌弯腰从碎片中拾起一个绣花荷包攥在手心里,脸色便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
许绣氤问道:“姑姑,这些摔坏的牌位是什么?上面的字都不大看得清了。为什么这几个和老爷的牌位没有供在外面?”
莲姑道:“老爷的牌位是夫人嫌以前的做得不好,吩咐了重做的。摔坏的这几个,是韩家一支远亲,新近编入了族谱,要择了日子和老爷的牌位一起请到外面的大堂去。”
许绣氤道:“什么远亲?很重要吗?”
莲姑道:“闽南的吴氏家族经营沿海一带的船货生意,本来与我们素无来往。但去年他们突然来访,自称祖上本是韩氏一族,二百年前为避祸乱更名改姓去了他乡。如今他们想认祖归宗,重回韩氏门下,为表诚意,他们把祖业更名为慕湘堂,以示千流归源不忘故乡。”
许绣氤笑道:“二百年前的事,谁能说的清呢?不过以夫人的眼光,审时度势,自然是准了。”
莲姑点头道:“夫人查了族谱,他们说的旧事似是而非,倒未必全无来头。不过无论真假也好,吴氏一族近年来在沿海不断崛起,大有控制闽南之势。若与他们联宗,强强合作,于双方都是有利无弊。所以夫人为了以示郑重,特意找了族中几个学究老头子,重新编辑了族谱,把闽南这一支加了进去。还找了长沙城中最好的白事工匠做了他们祖上几人的牌位,要择日和老爷的牌位一起归入祖宗堂,籍以证明他们是韩氏后人的身份。”
许绣氤赞叹道:“夫人的行事与气度果然不凡,难怪长沙人都说她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呢。”说着,她皱了皱眉:“不知姑姑说的择日是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七。”
“今天已是十月初四,这样急?那牌位还能重做吗?”
“做不了,这牌位做的极其精细,至少要花七八天的工夫。”莲姑叹道:“闽南吴氏很重视这件事,他们的人早已抵达了长沙,日子是不能再改了。”
许绣氤目光闪动:“这么说,难道是有人不想让吴氏归宗,砸了牌位泄愤,想让这事做不成么?”
莲姑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老爷本是韩氏的族长,自他去世后因少爷年纪太轻,族长的位子暂时空缺。吴氏归宗是大事,夫人只能召集族人商量,虽然大家多有质疑,但夫人力排众议到底是把这个事定下来了。不过,对这件事不满的依然大有人在,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负责看守祖宗堂的韩季平。”
“韩季平?”许绣氤想了想:“是不是那个身材很高、有点驼背、右眼失明的老头子?我成亲的次日见过他一面。记得挽香说,不能把他当成一般的下人,就连少爷见了他也要以叔叔之礼相待。”
莲姑道:“你记忆力倒不错,一天之内见了几百个人,竟能记起他的名字和相貌来。”她冷冷说道:“韩季平读过几本书,是个出了名的犟脾气,他不但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患有眼疾。几年前他混的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上了,是夫人收留了他,体谅他眼力不好做不了重活,就让他看守祖宗堂,又清闲又体面,薪金给的又丰厚。谁知他竟然不知恩图报,还在这等大事上和夫人作对,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许绣氤道:“他顶撞夫人,未必是不知好歹。夫人身为当家人,为韩氏一族的前程谋划,是尽职尽责。他看守祖宗堂,对存疑之事提出反对,也是尽到本分,倒不便苛责了他。”
莲姑道:“你刚过门,对韩家的事还不甚了解,何必为他开脱?摔坏牌位的人必定是他,我定会向夫人禀报,按家规处置。这也是。。。”她加重了语气,一字字说道:“我的职责所在。”
许绣氤笑了笑:“姑姑为何这样肯定,摔坏牌位的一定是他,不是别人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莲姑的脸色依然清冷:“我昨日傍晚才来此间看过,里里外外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异常。韩季平奉命看守,只有他有大门的钥匙,这大堂的窗户又都是从里面开启的,别人根本进不来,不是他昨天夜里捣的鬼,还能是谁?”
说完她转身要走:“事关重大,闽南吴氏是得罪不得的。我要赶紧向夫人禀报,恕我不能再陪着少奶奶了。”
“可是我认为,摔坏牌位的人并不是韩季平。”许绣氤在身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哦?”莲姑诧异地转过身来:“为什么?”
许绣氤伸手往木架上一指:“因为牌位原本是放在木架顶上的。”
“那又如何?”
“做牌位的木材很坚实,要摔成这样需要一把力气,女人是做不到的。而男人就不同了,即使再矮小的男人,身上的力气也不是一般女人能比的。”
莲姑暗中皱了皱眉,心道:“这不是废话吗”,表面只淡淡说道:“女人自然做不了这种事,也不会做这种事。”
许绣氤接着说下去:“韩家的内宅里基本都是女人,为了防止男仆欺负丫鬟们,留用的寥寥几个男仆身材都很矮小。只有韩季平身材很高、手臂很长,是一个例外,因为他是韩家的族人,又年老多病没有这种风险。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垫脚的东西,别人根本拿不到顶上的牌位,而韩季平却可以轻松做到。”
莲姑越发皱紧了眉头:“这话我就不懂了,这不正说明事情就是他做的吗?”
“关键就在这里”许绣氤笑了笑:“这个人并不是用手拿到牌位的,而是用一种鞭子样的东西把它们卷下来的。证据就是,留在顶上的老爷牌位原本也是立得好好的,却因为受到鞭风的震荡而倾斜了。鞭子可以卷下东西,却无法把顶上倾斜的东西扶正,说明这个人身材不高,伸手根本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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