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了南书房,晋升采女,算是宫女之中最高一级。
皇上几乎每日都会过来,清早读书、午睡后开始批阅奏折、或是召集重臣议事。偶尔他会在傍晚早早离开,但更多的时候他在灯下做到深夜,直至月上中天。
我在皇上读书、批阅奏折的时候侍立一旁,为他点灯、剪烛、取书、奉茶、磨墨、添香,无论他每日离开得或早或晚,都很少和我说话,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旁边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我也默默做着我该做的一切事,无需他的过多吩咐。我是伺候过太皇太后、皇太后的人,在主子面前这点眼力劲是有的。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过去了半年。
有一天夜里,皇上在看完一份奏折后突然愤怒得拍案而起,抓起来三两下就撕为碎片,用力扔在了地上。撕完,他似乎还不解气,铁青着一张脸、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胸膛不断起伏。
我从没见过皇上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心中暗暗吃惊,待他心气稍平回到书桌前坐下,我才敢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碎片。
“不许捡!”皇上呵斥了一声,但他随后又带着恼恨说了一句:“把这些废纸扔出去!”
我低着头,蹲在地上:“奴婢不敢,因为这些并不是废纸,是大臣的奏章。”
皇上的语声很冰冷:“言而不实的奏章,就如同废纸,你竟敢违抗朕的命令?”
我捧着破碎的奏章慢慢站起身来:“奴婢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但更不敢看着皇上有违祖宗成法,而不出言提醒。”
“祖宗成法?”皇上哼了一声:“朕实施变法,锐意革新,岂是个受制于祖宗成法之人?你这个说法岂非可笑?”
我笑了笑:“是,皇上一心进取,不拘一格,但祖宗成法也有不可动摇之处。”
皇上思虑了片刻,盯着我的脸:“那你倒说说看,有何不可动摇之处?”
“是”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在皇上面前说话,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我尽量让语声很平静:“我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就立下祖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五朝先帝均严守此训。正是因为我朝奉行尊重文人儒士、广纳人才的立国之本,才有百余年来的繁华平安。”
“这份奏章,是士大夫呈上的,就算是言而不实,皇上也当谨奉太祖皇帝之遗训,以慎重相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又小心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咬咬嘴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奴婢实在不愿意看到,皇上要做那撕毁奏章的第一人呀。”
我说完这些,心里跳个不停,皇上沉默了很久,我不安地捏着衣角,但后来索性把心一横,说就说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良久良久,皇上突然淡淡说了一句:“你怎么了?你在害怕?你有胆说的出来,就该有胆承担后果吧?”
我愣了一下,嗫嘘道:“奴婢。。。奴婢是不是说错了?”
皇上看着我:“错在哪里?”
我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错在哪里。”
皇上突然笑了起来:“你没有错,说的很好,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女子倒有点见识。”
他又叹息一声:“朕不妨告诉你,这份奏章是杭州刺史呈上的,他说变法有违天命,应当全部废除。想不到变法实施八年之后,还有人做此愚昧之想,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接着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朕听了你的话,还是决定忍。想不到朕贵为天子,依旧做不得平生一件快意事。”
我见皇上并没有生我的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情不自禁就盈盈笑道:“皇上是圣明之君,正因为您做不得快意之事,天下人才可做得快意之事呀!”
皇上又笑了:“你这句话,倒叫朕一点脾气也不能有了。”他伸手一指,语声中带着悔意:“朕的确不该一时冲动,但奏章已撕掉了,该怎么办?”
我笑道:“这个好办,请让奴婢为皇上补好就是了。”
说着,我找来浆糊、小刀,奏章撕成了七八块,我细细地拼接了很久,才终于把它还原。
皇上在我做事时,凝望着我的脸,但他后来轻轻笑了笑,就把目光下移,只看着我的手。
我完工后,双手把复原的奏章捧上,皇上接过去,语声异常柔和地笑道:“辛苦你了。”
我低下头,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轻声道:“这是奴婢份内的差事,只是修补一份奏章,如何敢称辛苦?”
皇上轻叹一声:“朕的意思是,你常常陪着朕熬夜,也真难为你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把候在门外的安公公唤了进来,吩咐道:“李采女守夜辛苦,应当让她白日里好生休息,就免去她日间一切杂务吧。”
安公公躬身答应了,我愣了一下,也赶紧谢恩。
皇上点点头,又坐下继续批阅奏章,不再和我说话了。
我走出门更换茶水的空当,安公公迎了上来,满脸笑容:“李姑娘,恭喜恭喜呀,我跟随皇上十来年,都没有得过这样的恩典,别人就更没有了,你是头一份呀!”
他眨了眨眼睛,笑意更深:“皇上是谁呀,你就敢顶撞他?方才我在门外还真替你捏了一把汗。得啦!你是个聪明人,什么都用不着我来教。你既得了皇上的怜爱,今后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有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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