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的梦想”这样的题目,同学们写出的作文更是千奇百怪,杨军华写的是“我的梦想是当个警察”,理由是“可以弘扬正义”;樊书金写的是“我的梦想是当个厨师”,没有太多理由,就是喜欢做饭;张大成写的是“我的梦想是当个军人”,理由是“保家卫国”;还有的同学的梦想是当个科学家、医生等,而樊小义、程丽珍、我以及全班大部分同学写的都是“我的梦想是当个人民教师”,理由是“人民教师教书育人,是一个光荣而高尚的职业”,纪老师看到作文之后真是哭笑不得,说:“一连十几届的学生最大的梦想都是当个老师,老师也并不是一个那么如意的职业,就像你们三年级的老师和白老师现在已经做生意去了。”
很多事情我们根本就不理解,就像我们不明白李老师和白毛老师为什么还要做生意,白老师夫妇为什么要去省城。后来也了解到,即使是纪老师也做着收鹅毛、羊皮的买卖,生活上的事情或许我们根本就不懂。我们学校一周要上六天课,一个老师上三天,而所有的男老师都在做一些小买卖,就像收毛发、羊皮等,而这些生意在近一些的地方是不能做的,因为都被同行收走完了。他们没有课的时候,早晨四点多就要骑着自行车跑到十几公里外的地方,走街串巷,吆喝着“卖鹅毛喽、收头发辫子喽、卖羊皮喽”,有卖的通常直接点现钱给人家,纪老师那个破包上课的时候装课本和教材,做生意的时候装零钱和称杆。天将黑,便往家的方向走,回到家的时候往往已经很晚了。每隔一段时间还要驮着收来的东西到县城去卖,那里收价比较高。他们除了工资,就靠这些东西的差价养家糊口。在我们学校,除了校长和副校长是正式编制的老师,其他老师都属于“民办教师”,不发正式工资,只有课时补贴,所以他们额外做点买卖并不稀奇,而樊老师、白老师夫妇辞职也不稀奇。
许多同学终于明白了,当个老师也很辛苦。后来,纪老师又出了新的作文题目,“我最佩服的人是”,而我们大多数写得都是老师,写到“老师就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老师就像园丁,不畏辛苦,培育祖国花朵”。
一九九六年国家取消了工作分配制度,这对于很多人来说等于失去了进入体制工作的机会,也失去了“商品粮”的铁饭碗。这一事件对樊爱民来说受到了很大打击,本来想着让樊小义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相当于是“商品粮”了,现在国家竟然取消了,那上大学还有啥意义!得知这一消息的晚上,樊爱民就去找了校长,校长说:“老樊,你也是个年轻人,现在都是啥年代了还商品粮啊商品粮!现在国家不分配工作也不代表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工作啊,只要是学习好,工作就能随便挑。再说了,小义这孩子才上小学,离大学还远着呢,你考虑那么远干啥呀!”樊爱民说:“咱们村有很多小孩都不上学了,俺坚持让这孩子上学,就是希望能考上商品粮。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现在国家取消分配工作了,我这心里老别扭!”校长说:“现在发展多快啊,以后是啥时代谁知道。商品粮不好当,铁饭碗也不好端,都过时了,你瞅瞅现在,出去打工都比商品粮挣钱,能挣到钱就是银饭碗、金饭碗。”校长接着说:“上学肯定比不上学要好,就算是打工,不识字的只能干苦力,识字的就可以少干点苦力,工资还高。”听到了校长的话,樊爱民虽然心里仍有一些失落,但心里稍微痛快了那么一点。即使国家取消了分配工作,樊小义将来可能成不了商品粮,樊爱民也认同校长的话,也一直坚持认为上学就是比不上学好,上学是改变命运的最佳的途径,对于农民而言也是唯一途径。他们这一族,没有出过大学生,樊爱军如果没有死,现在可能也是个人物了,但这个家族的命运没有改变,以后能不能改变他也不知道,但是还是有很大希望的,毕竟他的儿子樊小义在上学,而且成绩也不错!
正如校长所言,时代已经变了。一九九七年春,还在睡梦之中的村民被一股腥臭味熏醒了,有几个年长的村民提着矿灯,一种很亮、可以充电的大方块电灯,起床瞅一瞅到底是哪里发来的味道,最后发现是河里涨水了,满河都是黑色水,后来得知这水来自镇上的化肥厂和皮革厂。再后来政府介入,化肥厂和皮革厂停止了排放,但村前的这条河再也没有涨过好水,樊小义作文中的绿水彻底成为了历史。
学校里的老师对镇上的皮革厂是倍加推崇的,教育学生时总是会提到皮革厂的老板和工人,说“好好学习就可以成为老板那样的人物,坐办公室、喝着茶,身价上亿,一亿呀,现在有多少老百姓连万元户都不是;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去洗那些牛皮,顶着太阳,面对发臭的牛皮和化学池子,一个月二百块钱的工资。这就是差别!你们如果不好好学习,连洗牛皮的机会都没有!”
最爱讲这段话的是五年级的数学老师,他不仅有几颗大板牙,而且从来不刷牙,牙齿黄黄的,一张口恶臭味铺面而来,我们背后都喊他大牙。论教学,大牙老师在我们学校绝对算是中上乘,但也是第一个将学生出身、家庭财富与教育相提并论的老师。教学过程中,谁家有钱就会高看学生一眼,对樊书金总会乐呵呵,即使犯了错误也是不会训斥的。而樊小义即使成绩很好,也总是被称为“剃头匠的孩子”;其他人更不用说了,修鞋的、磨豆腐的、搞木业的等等。
有一回,教室里的电灯坏了,樊书金和樊小义将板凳摞到桌子上,樊书金想表现一下,要爬上去修一修,这时大牙呵斥道:“不要命了!”然后,示意樊小义爬上去。多年之后,我忘记了这件事,但是樊小义一直都记着。
这一年,豆腐杨不仅磨豆腐,还做起了臭豆腐,但是并不好卖,我们当地人还吃不惯这种独特的美味。豆腐杨为了请老师们多多照顾杨军华,时不时地会送去一些。这年冬天星期六,大牙给杨军华说:“臭豆腐很香、很好吃,明天再往家里送一些。”还特意交代要樊小义和我陪杨军华一起去送。谁知夜间,北风骤起,天降大雪,天亮的时候,地上的雪已经有十几公分厚了。大牙的话就是圣旨,平时讨好还来不及呢,谁还敢怠慢!吃过早饭,樊小义和杨军华戴上“火车头”,用棉布裹了裹脚穿上大人的胶鞋,捧着搪瓷碗就出发了。搪瓷碗里是豆腐杨精挑细选的最完整的臭豆腐,连一块烂的都没有,摆放的整整齐齐,因为外边还飘着雪花,豆腐杨特意在搪瓷碗外边罩了一个塑料袋。
从我们村到大牙的村也不算远,大概有一公里多,只是去的时候是逆风的,樊小义捧着搪瓷碗,杨军华一瘸一瘸地搀着樊小义,深一脚浅一脚,樊小义感觉十分冻手了,就让杨军华捧着搪瓷碗,自己哈几口气,暖暖手,接着捧。北风吹着,雪花飘着,他们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有,这双胶鞋实在不合脚,有点大,脚用不上劲,总感觉要滑到。樊小义终于摔倒了,杨军华也倒了,在他们倒地的一瞬间,不约而同地去抬起搪瓷碗,他们摔了个面朝天,但四只手一直保持着那只搪瓷碗的平衡,还好臭豆腐没有掉出来。樊小义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一手端着搪瓷碗,一只手扶起杨军华,继续向前走。
走了大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大牙的家。此时,大牙正在屋里打牌,看到他们端着搪瓷碗来了,大吃一惊,他不会想到下着雪他们也会过准时过来。大牙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张着,牙还是那么黄,估计还是那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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