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之前我们村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并不像南方的“一夜城”那样迅速崛起,也说不上用“日新月异”来表达,对于祖辈生长于此的大多数村民来说根本无法察觉,只有少数人发现了并迎合这种变化。这一年,村里的三五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外出打工,他们有的收麦时节已经回家了一次,到了过年的时节必然要返乡。他们穿着依然邋遢,扛着大包小包,穿着棉靴和军绿色棉衣,戴着“火车头”回到了家,见到小孩还主动掏出糖果。这一批人上有老人赡养,下有孩子上学或者要结婚,上学必然需要一笔钱,而孩子结婚更是大事。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就已经流行了结婚要建房子,还有结婚前的彩礼、结婚时的宴请这些都需要钱,但这些钱仅仅依靠种地是无法挣到的,他们不像鞋匠张、木匠程、樊爱民有一门手艺,也没有豆腐杨那样的手艺和生意头脑,只能出去打工,这就是我们村的第一代农民工。在村里闲聊的时候,他们不会告诉任何人在大城市里是如何辛劳,而是会讲一些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经常逛超市、下馆子等等,如果只是说说,或许只有我们这些小孩才会信,但是大人们也信了,因为他们确实富裕了,他们有的买了电视,有的打算盖新房子,这就是富裕的证明。有很多人眼馋了,也有些人犹豫,似乎生活并不理会这些东西,它正逼迫着他们必须要选择这条路,当一个本分的农民似乎已经不符合时代要求了。
这一年春节,节日的氛围很浓重,只是我们也变了。无论鞭炮有多长,响得有多慢,我们也不会再去捡炮了;无论兜里有无“大额”人民币,我们也不会去买唐僧肉了;无论大街上小商小贩如何竭力吆喝,我们也不那么热心的围上去了;无论小伙伴如何邀请,我们已经开始不再任性地玩耍了。这些事情我们不做,并不是因为我们真的长大了,而是有更小的小孩在做,他们依然喜欢捡炮、买唐僧肉、爱热闹、爱玩耍,只是我们不屑于与他们为伍罢了。
一九九五年,我们村终于大变化了,不,应该说这里的人发生了变化。春节刚过,村里来了好多熟人,他们并不是来走亲串友,而是招工,有招建筑工人的、有招服装生产工人的、有招玩具生产工人的,在村里宣讲,两年成为“万元户”,即使干得不好三四年也能成为“万元户”。打工挣钱,成为“万元户”成了很多村民的梦想。这些熟人还说:管路费、包吃住,咱们这里实在太穷了,到沿海大城市里看看人家是咋生活的!这一年,我们村一下走出去十几个,有无所事事的青年,有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而那些稍微年纪大、在家做生意的、手艺人以及有正经工作的人还依然留在村里。
这一年,刘桂芝学了剃头,尽管这是一个不太光荣的手艺,但在学会之后,不仅能养家糊口,还稍有富余,至于能“余”多少恐怕也没人知道,但肯定是达不到她的期望。我曾经说过刘桂芝比许多村民都要有文化,眼光自然看得更远一些;而樊小义的父亲樊爱民没什么文化,却一直希望樊小义将来能考上“商品粮”。刘桂芝不只一次说过,现在用钱的地方多,将来用钱的地方也不少,小义已经十岁了,还特意强调一下“虚岁已经十一岁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说媒”,现在连院墙都没有建起来,西屋还是土做的,这些都需要钱,还有彩礼钱、结婚钱、满月酒钱。听到此话的村民都哈哈大笑,说刘桂芝考虑地太远,连孙子的满月酒钱都考虑到了!而此时,樊爱民总会插嘴说道:“将来小义考上了大学,也需要钱啊。”村民们依然是哈哈大笑,不过这次笑的不是“钱”的问题,笑樊爱民这次在“考上了大学”之前没有加“要是”,似乎樊小义考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樊爱民又接着说:“辛苦几年吧,孩子考上“商品粮”就好了。”村民已经记不清这是樊爱民第多少次提‘商品粮’的事了。无论怎么笑,樊爱民夫妇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这些年真的太穷了,有时候为了应急去找别人借五块钱、十块钱都要说半天好话,别人还未必会同意,每次遇到这种不如意的事情,刘桂芝总是会说“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秦琼尚能卖马,咱们家连马都没得卖”!此时,樊爱民总会对着樊小义说:“你可得给老子争口气!考上大学,啥事都解决了!”随后,也会搬出陈年往事,说:“我的爷爷,也就是你老爷想当年作为军官,骑着高头大马,枣红色的大马回村的时候,谁不高看一眼!”其实,这也是无法查证的事,村里人也没人提起过樊小义的老爷是个军官,反正这事不太可信。
一九九五年春,万物复苏,村里时不时来一些销售鸡苗和猪崽的小贩,很多村民都买了。樊爱民在院子里砌个猪圈,养了三头猪,樊爱民夫妇每天要外出剃头,照料猪崽们的任务就交给了樊小义,养猪并不是一件难事,一天四顿按时喂养,放学之后喂养就可以。但是,樊小义兄妹的饭怎么解决呢,确实是个难题,最早的时候,让樊老太太照料,但是她自己身体就不好,后来陆续请了樊小义的姥姥、姑姥、姨姥、舅姥、姑奶、姨奶、舅奶,没有一个待这时间长的,因为这些“姥”们和“奶”们也有自己的孙子孙女照看。最后实在不行了,樊小义干脆自己做饭,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做饭确实是一个挑战。曾经有一次,放学之后,樊小义要做面条,那个时候并没有和面机、压面条机,只能自己和面。面硬了就加水,水加多了再加面,就是没有“正好”的时候,就这样,和了整整一盆面,最后也没有做成面条,只能饿着肚子去上学。后来,樊小义学聪明了,中午不再做面条,有时候做稀饭、咸汤,然后吃点剩馒头就凑合了一顿。要说咸汤,樊小义做的还是不错的,毕竟他会洗面筋,这个曾经为了捉知了而学的技术终于有了更大的用途。上学的时候,我们依然会一起去,但樊小义再也没有时间玩了,放学之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慢悠悠地回家了。直到现在樊小义做的饭菜依然很好吃,他自我调侃说,自从考上大学之后,国家就少了一名优秀的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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