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二月初十这场春风的缘故,动物、植物都躁动起来,村后的桃花开了,河沟里的蒲公英也绿了,屋檐下也有了燕子的踪迹,树梢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地叫了。春天似乎真的来了。不多久,路边的野花也开了,有紫的、有黄的,我们摘取几朵,把汁液当做染料,为课本里的人物、动物涂上颜色,感觉甚是漂亮,而且整本书也有了春天的气味。
村里也有很多喜事,杨军华家里的母牛生了小牛犊,张大成母亲的病好了,樊鹏程的母亲为他生了个妹妹,程丽珍家买了台收音机,樊小义的家里也没什么喜事,只是院子里的榆树结了榆钱。除了这些,学校也发生了一件小事。
一天上午,上课铃声响起,校长走进教室,对大家说由于李老师生病了,暂时由新来的白老师代课。而后,一个女人走进教室,一阵芳香迎面扑来,我们都惊呆了,这哪是老师啊,分明是贺年卡上的明星!白老师约有二十岁,长发披肩,圆圆的脸蛋,修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红润的嘴唇,还有一口洁白的牙齿。要知道我们那里的水,含氟量很高,绝大部分村民都长着一口大黄牙,很显然,她是个极其特别的例外。她穿着粉色的外套和米白色的长裙,还有一双高跟鞋。对我们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可以肯定地说,她一定来自大城市。要不然,她这气质不可能这么高雅,她的服装也不可能这么时尚,她的芳香不可能沁人心扉。我们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庄,这里的女人根本不是这样的,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年轻的女人通常是蓝色或者大红色的衣服,根本不会去穿这样的裙子,头发即使很长,也没有这么直、这么黑,高跟鞋基本是不会穿的,更不要说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和一口洁白的牙齿了。我们村漂亮的女人也是有的,她们虽然在长相上与白老师相差无几,但没有白老师这种和善面孔以及文化气质。男同学的眼睛都瞪得圆溜溜的,我扫了樊小义一眼,他只盯着白老师,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嘴唇往上咧,傻呵呵地在那笑着;而程丽珍,也盯着白老师,眼睛里透着羡慕和惊奇。
白老师本身就有点紧张,看到被我们的几十双眼睛盯住,顿时感觉手足无措,脸上的红晕一下子就扩大到了整个脸庞和脖子,我们也感觉不太好意思了,把眼睛眯小一点,都笑出了声,算是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氛围吧。
半分钟之后,教室逐渐恢复了严肃,白老师走到讲台中间,大声说道:“上课!”我们稳稳地坐着,面对讲台。白老师又说:“上课!”我们心想,上课呗,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不需要一遍一遍地说啊。看着我们没有任何反应,白老师是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我们很严肃,没有笑,也不明白老师为何发笑,只是感觉她说地话好像跟我们不一样。但白老师现在应该明白了,我们可能跟她想象的也不一样。白老师问:“班长在吗?”班长是啥?又问:“你们有课代表吗?”我们摇了摇头,不明白课代表是什么东西。白老师说:“这样吧,咱们现在学一学上课礼仪。我说‘上课’,你们就全体起立,说‘老师好’,我说‘同学们好’,然后就坐下。好不好?”我们感觉挺好玩的,难道大城市里的学生们上课都是这样的吗?白老师从新开始,说:“上课!”我们全体起立,大声喊:“老师好!”整个学校都听到了。白老师说:“同学们好,请坐下。”好像这一遍不是太整齐,站起来的时候有快有慢,板凳还“吱吱”地响。坐下来的时候也是如此。白老师又让我们做了一遍,比上一次好多了。太有意思了!白老师然后对我们说:“在城里上学,老师学生都讲普通话,现在我来教你们。”普通话?普通话是什么话?她说:“我自从进了教室一直说的就是普通话,普通话就是标准中国话,你们说的是本地话或者土话。”又接着说:“电视、广播里的人说的都是普通话。”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好像有点明白了。虽然我们没有看过电视,但是毕竟听过收音机,再者白老师说话那么好听,我们当然乐意学啦。
白老师带着我们读了两遍《乌鸦喝水,感觉挺有意思,好像这种新颖的读书方式要与大城市接轨了,好像我们突然变得不怎么“土”了,尽管我们初次接触这些东西,声调读得很生硬、很蹩脚,但我们感觉这才是“正宗”的读法,又突然感觉之前读得以及其他班级学生读得都那么难听,而我们似乎变成了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白老师走到我们中间,给我们讲起了城里的事情。白老师这种气质、这身打扮站在同学中间,就像城市人走进了农村一样,就像皑皑白雪中的一支梅花,就像河沟里最早开放的蒲公英,而我们简直土得掉渣。比如我们这几个人,樊小义的眼屎还没擦干净,头发凌乱,偶尔有虱子在上面爬,脖子里还有一层污垢;张大成的衣袖被鼻涕抹得油亮,差不多能点燃火柴;杨军华的脸从来就没有干净过,衣服也没有干净过;樊鹏程那双鞋脏得要命,那对臭脚更要人命;程丽珍指甲似乎从来没剪过,衣服还是碎花的;还有我,去年夏天在河里洗的澡,到现在也没有洗过,还有衣服自从年后穿上之后就再也没洗过,偶尔还在地上打滚玩,现在抖一下能掉出半斤土。“白雪公主”走进我们这些“小矮人”中间,我们想靠近他,甚至想表现一下自己,但我们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缺点,显得极其不自在,害怕她看到我们头上的虱子、脖子上的灰土、袖子上的鼻涕、看到那双脏鞋、长长的指甲、过时的服装以及闻到身上的臭味。还有,看到她那口洁白的牙齿,我们似乎连张口也不敢了。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懂得自卑是什么含义,只知道白老师是个小仙女,而我们是平凡不能再平凡的小孩。我们得讨好她,即使不能讨好她,也不能留下很坏的印象。我们不敢与她对视,但实在忍不住多瞄一眼,瞄过之后立马低下头。白老师太漂亮了,说她是明星是仙女一点都不过分,还有那份高贵典雅兼具文艺才华的气质在我们这地方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人,她那种时尚的打扮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我不懂得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能否分泌雄性激素和荷尔蒙,但她经过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心确实在“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但肯定不是平时课堂上担心被老师提问的那种畏惧。如果她对你笑一笑,哪怕是微微一笑,晚上肯定能让你失眠,甚至做梦,你也会跟着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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