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节,深山里的空气已经显得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山上增添了不少颜色,红的、绿的、青的、紫的……有些说不清的颜色都涌现了出来,让人感觉到语言的匮乏,即便是学过多年的美术生也无法用手里的颜料描述出大自然真实的色彩。你看,火红的枫叶正迎风摇曳,她舞动衣袖,还有那热恋般多情的眼睛闪烁着炙热的光芒……这种热情足可以燃烧一切烦恼。
一阵秋雨一阵凉,看来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黄山这座大山。个别树已经低挡不住秋雨的冰凉,早早地抖落树叶,魂归泥土。
锦程抱着孩子,不住地指着对面的山上美景介绍给儿子看,这是松树、这是枫叶、这是……。她几乎要把自己刚刚学到的知识一股脑地传授给儿子,她估计不知道,刚刚满月的孩子怎么可能看那么远呢,不过这倒不影响锦程教育孩子的信心,她想让孩子留住这最美的风景、最温暖的时光。
锦程贪婪地欣赏着这里的每一个地方。这个连队的一草一木,一房一柱,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在连队的这段日子里,她是幸福的,无论哪个探亲回来的士兵都会捎点稀罕物给这个小娃娃,等到战士训练完毕,总有几个小战士争先恐后跑过来要抱着孩子逗一逗。
可是,她知道,无论她怎么留恋这块土地,她终究不属于这里。说起分别总是那么多忧伤,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一年四季,春天总要离去,冬天总要带来,他们无法更改,当然他们也欣冉接受。咱们老百姓不是常说“破家值万贯嘛”。黄止村的那两间用黄泥堆砌起来的小屋子时常进入她的梦乡。她不止一次梦到,她和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的情景。她想念它,因为它完全属于她。她必须做出选择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可以选择,部队有部队的规定,她要回家去了,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只是那情感的割舍。
离别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没有说什么话,这个时候谈分别未免太矫情,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护着熟睡的孩子。许久,守喜说:“诶,回去的东西收拾好冇?”
锦程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想说点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嘞。
两个人又沉默了许久,守喜站起身来,从衣兜里翻出来一卷钱递了过来。
她接过钱,刚要打开,守喜低着头说:“不用数了,刚好三十块”
她有些失望,这三十块钱预示着没有住宿的钱呢,她需要在郑州和合肥住上一晚,来的时候一个人,天气也热,怎么也能对付对付,现在不同了呀,天气也转凉了,何况现在还有个小不点呢,难打要他也跟着挨冻吗?来的时候在郑州、合肥车站各坐了一夜,自己也不敢睡觉,包袱被小偷摸了好几遍了,想想都后怕呢。她不是爱提要求的人,她知道,他一个月工资也有三十多块嘞,这半年也没有给家里寄钱,应该攒点钱呢,怎么连2块钱也不舍得给自己呢?她感到有点心凉。她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丈夫。
守喜当然知道这个钱预示着什么,他来来回回走过好几次了呢,怎么能算错呢?他没有给媳妇和儿子住宿费,他实在拿不出来更多的钱,这个月的津贴还没有发下来,哪怕一毛钱也得去借了。钱哪里去了呢?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四弟和师傅的伙食费还需要这里出呢,这个月约莫着得先去借点钱才能度过难关嘞。一个人挣钱四五个人花,这怎么能够呢?除了钱,衣服也等不上发新的,自己稍微新点的军装都给了四弟,一个人的衣服两个人穿,夏天还好点,晚上洗了早上不影响穿,到冬天真不知道咋弄呢,这一段时间以来,一连串的问题时刻充斥着大脑,他不愿意去想,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面对这些问题他选择了逃避,除了逃避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有他的难处嘞。
沉默、又是沉默,两个人像是商量好了,都自己在思考自己的,夜静寂无声。
许久,锦程还是略带祈求的口气说:“再给两块吧,我怕孩子冻病了”刚刚满月的孩子,确实需要照顾,这是母亲的责任。要不是儿子的出现,锦程不会去张嘴要钱的,她宁愿自己在候车室坐着。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要保护儿子。
“冇钱了,我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自己在候车室坐着呢,哪里那么多人,一点也不冷”守喜试图说服妻子打消要钱的念头。
“可是,娃还小嘞”锦程低声说。
“你给他包厚点,那个毯子回去”守喜随即说出了对策。
赵锦程失望极了,她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冰冷。一个月三十多块的津贴,自己在部队也花不着钱,同村的老郑还说每个月孩子都给他邮几块钱呢。钱都花哪里呢?她的脑海里闪现出刚来时在木匠家的场景。也许这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是最准的,她猜对了。因为紧接着的几句话印证了她的推测。她轻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她低着头看着熟睡的儿子,她又感到自己很富有,什么都不缺。
第二天一大早,锦程已经坐上了返程的火车上,此时她并不轻松,刚出火车站她就有点吃不消,儿子估计受不了车厢里污浊的空气一直哭,锦程心疼地在车厢里狭小的过道上走来走去,嘴里还哼着前几天小战士教她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走着,摇着,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儿子总算停住哭声。等她坐回座位上时浑身已经湿透。不过她丝毫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这个新生命上面嘞。这个时候锦程是处于超我的状态,也许这就是母爱吧。
刚坐下儿子又哭起来,她重新站起来,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她不敢走远,座位上的包袱托付给了邻座的人,但是她还是不放心,包袱里倒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孩子尿布外最值钱的就是几袋子“三鹿”奶粉了,这些都她的全部家当了,她已经合算好了,这几袋子奶粉正好可以吃到过年,等等收了秋卖了粮食可以再给孩子买几袋子。她不敢大意,生活可经不起一点波折,任何一点波折足以打乱所有计划。
她在过道上走来走去,胳膊酸痛,没人可以代替自己,只能左手换右手,此时,她更明白了父母的不容易,一个孩子如此难带,自己兄弟姐妹五个,爹娘这是受了多大的苦呢?是啊,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她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跟随着父母的足迹走了一遍,从记事开始到现在……
她咬着牙支撑着,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失败两个字嘞。她从不服输,这是她的性格。上火车前她已经把所有的能想到的问题都想了一遍,可是忽略了看似简单却又重要的问题——上厕所。是啊,她疏忽了,不,她根本无法预见,抱着个孩子怎么上厕所呢,目前还没有个清晰的思路。只能走着瞧吧。这个问题不提倒罢了,一想起来便有了急切的上厕所的想法,顿时,她感到水分迅速聚集在一起。没办法先去吧。
到了厕所一看,厕所仅容一人,只有靠门的地方有二三十厘米的地方,但是就是这样一块平地已经被上厕所的踩得泥泞不堪。这可咋办呢,越着急要带越解不开。头上一阵阵冒汗。此时,门外想起了踢门声砰——砰——砰——,铁质的厕所门被踢的四处乱颤,整个门都要被卸下来了。
“快点——快出来!”门外的人更加焦急地催促道。
“马上——”她回答道,她低头一看,顿时有了主意,她小心翼翼地把外罩衣脱下来折叠好放在门边的地上,然后将儿子放在衣服上,腾出手总算解开了系着裤子的布带子。等方便完,出了门不好意思地朝着门口等待的人笑了笑“带个孩子不方便,不——不好意思啊”那人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一脚踹开门进入厕所,随即门又咣当一声关上了。锦程抱着孩子掂着衣服回到座位上。
火车经过几个小站停靠,陆陆续那些上来不少人,过道中已经挤满了人,火车开动了,过道内仍有不少扛着行李包挤来挤去找座位的旅客。
锦程看着拥挤的人群,水也不敢喝,嗓子里直冒烟,也顶多是咽一口唾沫,车站到合肥的时候,嘴里已经干的冒火,她能感到,嗓子里,鼻子里,甚至肚子里的火气直冒,像烘像烤。此时,车厢简直是一个烤箱,或者像是一口大锅,把人装进里边小火慢炖,除了喂儿子奶以外她没有吃一口馒头,那个丈夫给她装的干粮还一个未动地躺在包袱里。孩子哭了,也不能在过道上走走,即便是原地动动都是个难题,脚与脚的缝隙已经被旅客的包袱填满,动弹不得,这时,火车若是来个急刹车,估计一车人顶多只是前后晃晃,也不会有人受伤。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家,想家里那两间泥坯房。她默默地祈祷着,火车你快点开吧!
火车并未随着车上旅客的心愿在那无尽的钢轨上飞驰,几乎每个人都在埋怨火车爬的像只乌龟,车厢里的各种味道相互交织浸润形成了一种超乎人们味觉感受的复合型味道,让人干呕,虽是夏末,但车厢的温度并没有降低,车上的人几乎要把所有能脱的衣服都脱掉了,对他们来说,头顶上摇摇欲之的小风扇像位病入膏肓的病号有一口每一口喘着热气,人们并不把凉爽的希望寄托在它的身上,他们各显其能,拿起一切可以拿起的东西扇风。车厢凡是能打开的东西都打开了,如果允许的话,强大的旅客要把车厢顶部捅个窟窿嘞。即便如此,几乎每个人都汗如雨下,急需补水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你瞧,细小的水管也捉襟见肘,滴滴拉拉地滴进人们拿的各种容器中。什么时候看,总能看到排起的长龙。不到一站地储水箱已经告急,火车晚点了,每一站都要停下来等着蓄满水再出发,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样的场景。
抱着孩子的锦程几乎要虚脱了,她忍耐着,身体的水分几乎要被这桑拿般的车厢蒸发殆尽,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口腔内一点水分也没有了。
不过幸好,她已经到了河南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