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秋,一场秋雨伴随着凛冽的北风,瓢泼般肆虐了一整夜。天明时,乌云散尽,碧空如洗,竟是难得的阳光明媚!只是气温已经降到了冰点以下,草木之上都覆盖了一层白色冰霜,树下积成的小水洼,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花,阳光照耀下,闪耀着点点七彩的光芒。
枯禅寺客院西厢房,窗子上糊的高丽棉纸上结的霜,像是长长的丝绒,随着太阳的升起,慢慢化成水滴,一点一点的顺着窗户窗台流到了东窗下的炕上,浸湿了一小块棉褥。薛瑾瑜冻得几乎一夜未能入眠,见天色渐亮,强自挣扎着,自冰冷的被窝中哆嗦着爬了起来。只因惯常在外祖母身边服侍的张嬷嬷说了:“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仆妇们昨夜烧炕时,就只是略微烧了些枯叶干草,还不到戌时,火炕便已经冰凉拔人了。再加上自窗缝门缝不停刮进的冷风,饶是薛瑾瑜自来养的身体底子便好,也有些头痛鼻塞,拘寒乍冷的起来。
昨夜冻得受不了的时候,薛瑾瑜就爬起来穿好了棉衣鞋袜,‘早上起来倒是省了不少力气!’薛瑾瑜不无讽刺的想道,看也不看屋子东北角都快结冰的铜面盆,任由头发散乱的披在肩上,出了房门往客院正屋去了。
正屋外,竟没个看门打帘栊的丫鬟仆婢快结冰的铜面盆,任由头发散乱的披在肩上,出了房门往客院正屋去了。
正屋外,竟没个看门打帘栊的丫鬟仆婢,薛瑾瑜手扶门框,慢慢迈过半尺高的门槛,疑惑地穿过堂屋,顺着嘈杂的声音到了东里间。东里间热气蒸腾,屋里围着南炕摆着不下十二三个燃着炽热炭火的火盆。自永州带回的几名男女仆从都挤挤挨挨的围在炕沿边,自以为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着,议论着躺在炕上徐老夫人的病,却没有人能够真的拿出个主意来。
薛瑾瑜见状不由得大急,使尽浑身力气,自人群之中钻了进去,拼命爬到炕上,只见徐老夫人呼吸急促,不时无力地咳嗽几声的,面色赤红中透着一丝铁青。将左手搭在了徐老夫人的腕脉上,惊觉其竟有散脉之像,心中大恸!不由得语带惊怒道:“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重了?张嬷嬷呢?怎么不见她在外祖母身边服侍?去请郎中了没有?”
薛瑾瑜的乳娘薛余氏,一面用湿毛巾为徐老夫人额头冷敷,一面迟疑地答道:“老夫人是丑时三刻突然不适的,张嬷嬷在这里守着老夫人直到丑末时分,到底是年纪大了,实在是熬不住,回去东厢房休息了,还吩咐了不让人去叫她,现在还没起呢。并没有请郎中,张嬷嬷说了,家里已经没什么银钱,实在是请不起郎中。”
“呵……”薛瑾瑜闻言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奴大欺主,亏得外祖母一直把张嬷嬷当作姐妹般看待,谁知不但没换来真心以待,反倒是养出了一只吃红肉拉白屎的狼!也难怪前一世,外祖母竟会因为热闭神昏之症,那般匆匆离世!“这个给你,去请个好的郎中,再抓上几付好药,总是够用的吧!”将手腕上一对福寿桃纹银镯子摘下来,递给乳娘,薛瑾瑜吩咐道:“也不要惊动张嬷嬷,让她好生休息就是。就让你家里我奶哥哥去请去,先问问这庙里的主持,这薛家镇最好的郎中在哪!让奶爹套好车,跟奶哥哥一块儿去!”“可是张嬷嬷……”想了想,薛余氏咽下了嘴边的话,“这,这也太多了些,用不了这么多,我这里还有些私房钱……”手中握着一对镯子,薛余氏仍有着犹豫着,喃喃道。
“是我外祖母生病,断没有用你们的私房钱的道理!要好郎中,好药,要是有真的牛黄安宫丸让郎中带几丸来,再抓些好的药来,这些钱就不算多了!另外,奶哥哥不是在生药铺子里做过伙计么,让他去给我抓几副安神助眠的汤药来,要效力强劲的,越强越好!张嬷嬷累着了,就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气怒交织之下,前世曾经跟在内阁首辅身侧数年,因而耳濡目染出的上位者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薛余氏神情就坚定起来,只说了一句“姑娘放心,嬷嬷知道怎么办了!”转身利落的出去安排了。
“这屋子里太热了,炭气也太重,对外祖母的身体没有好处,把炭盆都给我端出去,把堂屋的窗子开一会儿,等炭气散了再关上!”薛瑾瑜挺直腰板,吩众人,“翠云,去打盆热水,伺候我梳洗!田婶子,去煮早饭!彩云去帮田婶子,顺便安排好煎药的炉子,炭,药罐子等物,等郎中开了方子,立刻就要把药熬上!”
被薛瑾瑜的气势所镇服的众人,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肃然领命而去,全然忘记了给她们下命令的,不过只是个刚刚过了四岁的小小女童。寅正时分,棕色大走骡拉着青油布篷车一路狂奔而归,一路颠簸得鹤发童颜的老郎中,甫一下车,就扶着车辕对地狂呕不止,直呕得黄水都吐干净了,复又呕出绿水来,最后只见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似要归天了一般。吓得背着药箱的小药童直哭得声噎气短,如丧考妣。
薛瑾瑜着斩缞重孝,一身粗布麻衣,迎出客院门外。见这老幼二人境况着实内疚自责起来,于是忙上前施礼道歉,命奶爹及奶哥哥将他二人搀扶到正屋西侧间休息洗漱。又奉了茶果,定惊的汤水,让他二人稳定下心神,才好医外祖母之病。
幸好老郎中虽然年纪偌大,身体却保养得当,十分硬朗。又自己施了几针,便无大碍了。原听说过徐老夫人女儿女婿皆是新丧,只留下一个垂髫幼女,便知道她是谁了。又见薛瑾瑜行止有度,言语伶俐,再看一面吃着小米糕,喝着茶,一面还在抽泣的小孙子,不由得心有戚戚然。心中因为大清早就被人蛮横地从床上被窝里拽出来,又一路逃命般颠簸得几欲虚脱的愤怒不满,也平复了许多。一个骤逢巨变的孤女,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与压力,才能坚强如斯,甚至还要为病重的外祖母撑起整个家来呢?
看到小孙子吃饱喝足了,老郎中示意他背起药箱,两人跟随着薛余氏来到了西里间,薛瑾瑜因为年纪尚小,老郎中又年纪极大,就没有避开去,而是就坐在徐老夫人身边,看郎中把脉。老郎中一手捋着五绺白髯,一手为徐老夫人诊脉,左手右手,细细诊了数回,望闻问切用了个遍,期间难掩诧异地望着薛瑾瑜好几次,吩咐小药童孙子开了药箱,先将牛黄安宫丸取了一丸,命人用温黄酒研开了,用银勺子把儿撬开了徐老夫人的牙,一点点喂了下去。好在徐老夫人吞咽得还算顺利,并没有浪费多少。然后郎中便执起早就备好的湘竹狼毫,饱蘸松烟墨,斟酌再三,开始书写药方。
“徐老夫人的病是因突遭大难,哀恸过甚,以致心神失守,邪入心包,所以高热昏厥,神昏谵语,以致中风昏迷!病情甚是危重,所以……”话音未落,老郎中便闻到一阵浓浓的安神汤药气味,不由得又勾起了前头颠簸之苦的火头,怒不可遏道,“这是做什么,老夫的药方尚未开完,你们便擅自熬药了?既然不信任老夫,何必……”
“老先生勿怒,您误会了!”薛瑾瑜不觉莞尔,“这安神汤药是为外祖母身边服侍的老嬷嬷熬的,自外祖母染恙之后,这个嬷嬷一直辛苦服侍着,我担心她熬坏了身体,所以想让她用些安神助眠的药,好好休息休息,并不是不信任您老的医术!”
“咳,这个,啊……”老郎中涨红了脸,尴尬的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还请老先生多费心,如若能让我外祖母早日康复,小女子定当重谢!”薛瑾瑜郑重地福身行礼,正色道。
“应该的,应该的……咳,不是,咳,药方开好了,按方煎药就好!这牛黄安宫丸用过后,性命已然无忧!今日这头一副药再吃下去,晚间高热就应该会褪去,明早我再来看看,也许要调整药方,也许不需要调整,明天寅时初刻,我再来。”说着说着,老郎中拉起孙儿的手,一路小跑着向外奔去。
“先生,天已近午时,不如用过午膳再走吧!”薛瑾瑜在后面说道。
“不必不必!”眨眼间两人就已经走出了客院的大门。薛瑾瑜忙命奶哥哥驾车去送,顺便将多拿的用不到的药材一并送回去。
在正房西稍间里,乳娘一面按照薛瑾瑜念的药方用戥子秤出药来,一面笑个不停,“这郎中倒真是怪脾气,一会儿跟那炸毛猫似的,一会儿又跟那害羞草似的,可真是的!”
“是含羞草。嗯,告诉彩云,药得先用清水浸泡清洗,然后捞出来换水再熬!郎中药方上写着不必煎太浓,三碗水煎出一碗半,剩下的药渣再加上水熬两次,每次一碗水,然后跟第一次的混合,分三次服用。”伸手探了探徐老夫人的脉象,果然沉稳有力了些,虽然高热尚未褪去,但脸色有了好转不再潮红,也不再躁动谵语,真的是大大的松了口气。“张嬷嬷的药送去了么?”
“田婶子给送过去了,按照姑娘吩咐的跟她说老夫人得的是伤寒,会过人的,郎中说都得喝些药预防着,还没等田婶子的话说完,她就跳起来抢过去喝了。才从炉子上端下来的呀,那么烫,她竟然还一口气都灌进去了,田婶子回来跟我说的时候都还在哆嗦,让她给吓的呀,黄黑肉皮的脸都白了!结果张嬷嬷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睡过去了,漱口的水还在嘴里含着半口呢,都淌到枕头上了,啧啧……”薛余氏看见薛瑾瑜眼皮不住向下粘连,人坐在炕上也微微前后摇摆起来,忙住了口,放下手中的东西,铺好被褥,又给她脱去了粗麻孝服,安顿她躺下,低低地跟她说,“姑娘放心,一会儿药我亲自盯着熬,等喂老夫人吃药的时候我就叫姑娘起来,姑娘起的太早了,又操劳了半日,悬了半日的心,姑娘也累了,就先暂且歇歇!”
实在是乏累的薛瑾瑜点了点头,含糊应了,几乎是头刚刚挨到枕头上,就立刻睡着了,薛余氏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吩咐让翠云好生守着薛瑾瑜,红着眼眶端着药材出去了。先将药材交与彩云,吩咐了要好生清洗浸泡,薛余氏转头到了东厢房门外,先是原地转了几个圈,终是把心一横,推开门走了进去。那张嬷嬷睡在炕上,舞手扎脚的鼾声如雷,炕里紧挨着南墙放着一口硕大的红漆樟木箱子,被一把黄铜大锁牢牢锁住了。薛徐氏只一只腿立在地上,另一只腿屈在炕沿上,探身去张嬷嬷袖袋中摸索,未果后,又下狠心,一咬牙,伸手将张嬷嬷胸口,腰间全摸了个遍。最后在她压在身底下的荷包里摸到了一串钥匙,使劲将张嬷嬷推得翻了个身,哆嗦着双手,半晌才将钥匙解下来,胆战心惊地听着张嬷嬷哼唧咕哝了几句,却并没有醒,薛余氏才放心的长出了一口气。翻身上了炕,一把把钥匙试过去,终于听见轻巧的一声‘咔嗒’声,锁开了,掀开箱子盖,见箱子上层都是些半新不旧的衣裳汗巾,一层层揭开放到一边,在箱子最底处有有个不大,却极沉重的褪色的粗布包袱,用力提了几次,也没能把包袱提出箱子,薛余氏只好探进半个身子,解开包袱查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回头瞪着犹在酣睡的张嬷嬷,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直喘了半天粗气,直到实在憋不住,对着张嬷嬷白胖的脸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方才觉得好些了。回过头看着包袱皱眉想了一想,薛余氏复又将包袱重新系好,又细细地将箱子恢复原样锁了,倒是将钥匙揣在怀里,下了炕径直出了东厢房。反手带上房门,到了太平缸前对着水面用手掩了掩头发,扶了扶头上的素银钗,见没什么不妥,方才昂着头,神色自若地回到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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