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曹安堂回到家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刚才看见的长秀那副样子。
他有些猜测,可真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真要是那种情况……
“安堂叔回来啦。”
院里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曹安堂纷繁的思绪。
抬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他这家已经成了村里孩子的集合地,现在不只是黑蛋那几个孩子了,村里其他家到了该学年纪的小孩,也是跟着一起往这跑,缠着付粟锦接受学前教育。
要是不知道的人进了他家,还以为这一家得是多么能生,生出来十几个孩子。
笑着朝黑蛋他们挥挥手,示意几个孩子好好写作业,往前走两步,正好看见付粟锦挺着大肚子从厨屋里往外走,惊得他赶紧迎去两步。
“粟锦,我不是和你说了做饭的事等我回家来再说,你现在这情况就别干重活了。”
付粟锦笑的甜蜜:“给你做饭算什么重活。我没事的,天天和这一群孩子去学校再回来,一点都不累。”
自从去年婚后,付粟锦又回了镇小学当老师。
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优待的话,那就是镇小学为了奖励付粟锦同志在扫盲工作中的优秀成绩,送了一辆锯断了大梁的自行车。
可惜,没骑几个月就用不了。
这些日子,付粟锦都是天天带着一群孩子走路去镇,再走路回来。
曹安堂越不让她乱动,她偏要说现在多活动活动,生的时候少受点罪。
眼见月份这么大了,曹安堂心里能没点考虑吗。
他也不是多么死相的人,扶着付粟锦在高椅子坐下,轻声道:“粟锦,要不明天咱搬到镇去吧。我恢复工作的时候,牛书记就说了,镇的砖瓦房给我留了一栋。那时候发扬风格,我说不过去了。现在我也不发扬了,咱过去那边住,你每天也不用走这么多路。真要是有个突发情况了,离镇卫生室也近,啥都好说。你觉着呢?”
“我觉着行。”
付粟锦一句回话,曹安堂喜眉梢。
可这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呢,付粟锦紧接着话锋一转。
“但是,别明天搬了,再等一个月吧。”
“怎么还等一个月?”
“呀,你不懂。我这还没到足月的时候呢,还隔三差五吃着你从养安堂带回来的东西,肚里的孩子没那么着急往外跑。等再过一个月,正好咱搬过去,再把我娘接过去。那时候我娘照顾我,你也不用担心啥了。现在就算了,咱这家,我娘来了也不好住啊。再说了,我还舍不得这些孩子呢。”
付粟锦往院里一指,十几双灵动的眼睛看过来。
黑蛋、二愣子、罗东东这几个孩子大了,眼看再有一年就就得考中学,县里的中学不好,成绩不好的人家根本不收,几个孩子谁也不想被落下,较着劲学习。
二妮子罗芳年纪小点,还没啥。
倒是更小一些的罗康康、梁东生那些孩子才是付粟锦最下功夫帮忙教育的。
村里人都明白了一个理,读书多了有好处,能有个现成的老师提前给教教孩子,谁不乐意把自家孩子往这边领啊。
曹安堂心中无奈,等再抬头看看自家那没怎么变样的房子,剩下的就是满心愧疚了。
当初要娶付粟锦的时候,说好了,重新盖房。
结果一恢复工作,整天就扑在工作面了,老房子还是那个样。
就堂屋墙几个漏洞的地方,还是去年过冬前,付大成来看闺女,心里不落忍,自己个儿拉了来半车砖头给补了补,顺带指着曹安堂的鼻子骂了大半天。
闹得曹安堂现在都不敢登老丈人家门。
“粟锦,跟着我苦了你了。”
“只要你疼我,我就不苦。”
听着心爱人的回话,曹安堂心里五味杂陈,坚定地点点头道:“那行,就听你的,再过一个月咱搬到镇去。正好,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把房子重新盖盖。这几天我正忙着集合全县砖瓦匠,往咱镇砖窑厂来入社互助合作呢。到时候我申请一下,拿个优先购买的资格,从头到尾盖新房。”
“别,你可别搞特殊。我听说了,这个互助合作都是要统购代销的。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和孩子就很高兴了。”
付粟锦说着话,伸手放在挺起来的肚子。
曹安堂低头看过去,满眼中都是带着人生莫大的幸福感,蹲下身子,同样将手放在那。
圆滚滚的隔着衣服的肚皮时不时弹动一下,好似一个新的生命在和他进行最原始的交流。
曹安堂心里越发高兴,可冷不丁的,几只小手从旁边伸过来,竟然也放在了付粟锦的肚子。
他表情一僵,唰的下扭头看向身边。
黑蛋那几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好奇的目光紧盯着,让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敢乱动了。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挥挥手将那几只毛躁的小手给打开。
“都给我好好做作业去!”
呼啦一下,一群孩子各回原位,黑蛋咧嘴笑笑:“安堂叔,这是我兄弟,以后我罩着他,我还摸他脑袋瓜。”
“臭小子,你咋知道不是个妹妹?”
“那,那要是妹妹俺就不摸了。”
“行了,就你话多,赶紧做作业吧。”
曹安堂一句笑骂,院里众多孩子欢笑着继续低头学习。
曹安堂这边转回目光,看着付粟锦的肚子,脑海里瞬间闪过某个画面,忍不住问道:“粟锦,你说自打你怀了之后,有没有啥时候这肚子跟个圆皮球似的啊?光大这么一小块,平常也看不出来。”
他说着话,拿手这么一比划。
付粟锦忍不住掩嘴笑了。
“你说的那是啥啊,我见过那么多大肚子的,哪有就这么一小块大的。哎,也不对,我听我娘说过,以前吃不饱饿肚子的时候,肚里孩子就撮到一团那么长,好些都五六个月也看不出来是怀了。等等,你这是盯着谁家女同志的肚子使劲看呢?”
付粟锦脸的笑容消失,随口一句质问。
曹安堂慌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一问。那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熬点汤药。”
说完,提着带回来的东西往厨屋里跑。
付粟锦看着他仓皇逃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扭头看回来,拿起椅子边的一根小竹鞭,探过去敲敲黑蛋的手背。
“错了,这个字不是这么写。”
黑蛋咧咧嘴,赶紧看一眼二愣子的作业本,拿橡皮使劲擦。
天色渐晚,各家也陆陆续续来领走自家孩子。
简单的晚饭吃过之后,付粟锦扶着腰在堂屋里来回遛弯,曹安堂则是坐在煤油灯前翻看今天带回来的那些登记表。
看了几页,心不在焉,总是有件事让他心里跟压着块石头一样。
“粟锦,你在家,我这去四叔那里看看。”
“哎?你这突然去四叔那干什么?”
“我去瞧一眼,刚才回来的时候,听四婶子老嚷嚷啥的,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事了。正好,我也得去找猛子一趟,听说可能会下大雨,看看村里谁家房子不好,赶紧整修整修。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话音未落,曹安堂已经出了屋门。
付粟锦抬抬手,阻拦的话没说出口,也只能溜达回桌边低头看看曹安堂刚才看的那些东西。
夜里的祝口村很是安静,顺着村里的土路拐几个弯到了曹业生家门口。
抬手想敲门,又有些犹豫。
突然间,吱嘎一声院门从里面打开,曹业生闷头向外走,正巧和曹安堂撞个对脸。
“哎,安堂,你在这干啥呢。”
“那个,我,我……”
“你啥?是不是小栓子有信了?快说,那混蛋玩意儿跑哪去了?”
曹业生张口一句询问。
曹安堂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小栓子还没信呢。这不是县里也出来决定了,只要小栓子回来主动交代问题,肯定宽大处理,我想着能来给您和四婶子说一声就说说。”
“说啥说,我儿子不是反革命,谁也不能抓他!你给我进来,仔细说清楚。”
曹业生脾气不好,但还是让开了院门。
曹安堂叹口气跟着进去,抬眼就能看到堂屋里四婶子抱着小曹兰香来回转圈。
“当家的,她回来啦?”
“没有,是安堂来了。人是你赶出去的,要找你去找,黑灯瞎火的我不愿出去。”
曹业生气冲冲的往椅子一坐。
四婶子那边也看见了跟着进门的曹安堂,脸色不怎么好,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也没个人给曹安堂让座,他索性就往堂屋中间一站。
“四叔,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可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小栓子那年跑了……”
絮絮叨叨一大堆,实际也没什么重点话。
县里究竟会怎么处置小栓子,那是不用怀疑的,一旦抓到人必须先让对方交代所有问题,然后定罪量刑。
曹安堂在这也只不过是抓着个由头拖延时间。
曹业生听的不耐烦,几次想挥手赶走曹安堂,都被那家伙的话语打断。
直到曹安堂说的口干舌燥,实在找不到更多可以说的了,猛然间就听外面院门吱嘎一声轻响。
他唰的下转身看出去。
曹业生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几步到门口,又是重重哼一声回来。
屋里的孩子哭声响起,四婶子跑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张嘴就开始骂。
“你个白眼狼啊,说你两句你还跑了,有本事你别回来啊。连孩子你都不管了,你说你还有个当娘的样吗!真是气死我了,你给我进来,说清楚你哪去了!”
四婶子那大嗓门嚷嚷,任谁听了都感觉头皮发麻。
叫骂着冲过去就想抓长秀,谁成想,以前没怎么反抗过的长秀,今天一反常态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四婶子,直把四婶子推得腾腾倒退好几步绊在堂屋的门槛,一屁股摔进屋里。
“你,你……”
“我什么我!”
长秀爆发了,掐着腰往里走,喊的比四婶子还大声。
“我受够你们了!那孩子不是我的,是你们曹家的。我从最开始就从来都不是曹安栓的人,能把你们家的孩子生下来,没扔到外头,我也算是有良心的。这几年给你们家洗衣做饭干活,我少干了哪样了。你个老婆子去年闪着腰不是我给你伺候着的。我不欠你家的,还给你家留了半个种,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长秀这一去一回,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一番话怼得四婶子哑口无言,只剩下坐在地浑身不停打哆嗦的力气。
屋里,曹业生同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幕。
而曹安堂只是被争吵弄得头皮发麻之余,双眼紧紧盯着长秀的肚子。
这么个状态去看一位女同志,是不是合适,他也顾不了,满心里就是一种感觉疑惑。
傍晚那会儿见着长秀的时候,那肚子还跟个小皮球一样。这会儿功夫再看,怎么都觉得匀称了许多,就像是人吃撑着了,肚子鼓起来的那种感觉。
难道长秀又给肚子里吹气了?
曹安堂有些懵。
那边吵吵骂骂进门来的长秀,一眼看见曹安堂也是懵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想到还有个外人在家里,愣怔在原地,冷不丁的嗝了一声,真像是吃撑了的那种寻常反应。
简单的争吵之后,出现片刻的安宁,就像是更猛烈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当长秀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住嘴,使劲想顺下去那口气,却怎么顺不下去,又嗝了一声之后,当时就咬咬牙不再压制什么,主动往门内迈了一步。
“正好,曹安堂在这里。你们让他说说,我是不是你们家的人。曹安堂,你不是当官了吗,你给我断一断。他家曹安栓把我祸害了,跑了,我还在这伺候着他爹娘,我冤不冤,我亏不亏?我不就是饿了吃点东西吗,凭啥骂我。是,这几年我吃住在这里,可我也伺候他们了啊。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凭啥不拿我当人看!曹安堂你说啊,你说句话啊。”
长秀的声声质问,那真是让曹安堂只感觉脑袋都快炸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毕竟长秀是小栓子女儿的母亲,那就是四叔四婶的儿媳妇,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婆媳矛盾更是天都管不了,再说了,曹安堂来这里也不是帮他们处理家务事的。
“长秀,你别吵!”
曹安堂眉头紧皱,迈步过去先把四婶子给扶起来,目光再次落在长秀身,从那姑娘古怪的肚子一闪而过。
“长秀,不管怎么说,这些年四叔四婶都对你好着呢。”
“胡说!那是对我好吗,那是对他们孙女好,更是等着他们儿子回来,想着再让我给他们生个孙子呢。”
“长秀,你这想法太偏激了。”
“我偏激?你问他们怎么对我的啊。行了,我知道我不是你们村的人,你们曹家人也不拿我当人看。我今天就给你们说的明明白白了,但凡有个机会,我就走,谁也别想拦我。谁拦我,我死给他看!”
话音落下,长秀又是冷不丁嗝了一声。
挺紧张的局面,却被她这种身体反应弄得无比诡异。
她也不多说什么了,扭头出去,进了西屋,哐的声关房门,自始至终都没去管这边里屋孩子的哭泣。
四婶子茫然无措转身,迎的就是曹业生铁青的脸。
“死老婆子,你看看,当初我就说生了个没把的种,大的小的一块扔了,你倒好全都弄回来,就弄成这样了?”
四婶子被骂的不敢抬头。
曹安堂眉头拧成个川字伸手虚拦一下。
“四叔,你别这么说,当初……”
“你也给我闭嘴,出去!”
曹业生真是逮住谁骂谁,狠狠往外推搡曹安堂。
“你给我滚,从今往后不准进我家门,我还是那句话,小栓子一天不回家,我一天和你没完,就算进了棺材我也天天缠着你还我儿子。”
推推搡搡向外走,嘭的声关院门。
曹安堂无奈抓着头顶的头发,真么想过这来看看情况,还能惹一肚子闷气受。
越想越憋闷,转身大踏步往前走,一路来到生产社,抬脚就是往门一踹。
咣当一声,大门洞开。
就靠着门边的耳房,便是苟大友的住处,一个箭步冲进门,映入眼帘的恰恰是苟大友手里拿着两双筷子、端着俩空碗,桌还有几个空碟子的场景。
曹安堂又不傻。
这地方全村人连门都不会进来的,苟大友一个人吃饭哪怕能用俩碗,会用得两双筷子吗?
“苟大友,你这是刚和谁吃饭呢?”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