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醇老实地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可是哥哥说我以前见过你。”
黄医生又是一笑。
他朝着办公桌前已经擦过三遍又加了软垫的椅子一指,示意安醇坐过去,然后自己走到门口的饮水机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还带着小猪佩奇图案的马克杯,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回头一看发现安醇还楞在原地,便推着他坐到椅子上,说:“不记得也没关系,先坐下,不要紧张。来,拿着杯子,不喝也没事,抱着暖暖手。”
安醇无法拒绝地捧起了马克杯,指尖能感受到热量正从杯身上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微凉的手指立刻把杯子握得更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可同时,他也深知这根稻草并不可靠,纯粹是滥竽充数的残次品,关键时候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的身体摆脱大脑的指挥开始自我保护,按照电报机誊写报文的频率发抖。
黄医生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他继续微笑着看着安醇,说:“真得不用紧张,今天并不是正式的治疗。我和你哥商量着今天只是跟你聊一聊,不提起那件事。要是情况不好,或许就没有下一阶段的治疗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安醇摇摇头,黄医生继续说:“因为如果你不配合,治疗就无法进行下去,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力气。而且你身上还有另一个危险的人格,如果你执意要让他出来捣乱,那这次治疗很可能就像十年前那次一样,以失败告终。”
安醇怔怔地看着黄医生,一滴眼泪从左眼流淌下来,扑通一声,落到水杯里,溅起一个小水花。
他无比委屈地哽咽道:“我会努力,努力不让他出来。”
他边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进门才这么一会儿他已经满脸泪痕。
按理来说,哭是情绪发泄的方式之一,说不上对错和好坏,可此时黄医生看着安醇那张啜泣的脸,不得不感叹安醇的哭戏太拿得出手了。
黄医生不知道见过多少病人,那些人一说起自己的创伤,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抱着他大腿哭的,有坐在地上捶胸恸哭的,还有拿起他桌上的水杯往地上摔的,从没有一个人像安醇这样,抱着水杯静静地哭,哭得非常压抑,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一边哭还时不时抬起那双漂亮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睛看着黄医生,眼神柔弱又仓皇,仿佛一个误入猎人陷阱被困住手脚的小动物,不用说一句话就能激起人强烈的保护欲,无声似有声地哀求你放过他。
黄医生的表情顿时又柔软了一度,费了很大力气才拉住自己想要不顾一切拥抱他安慰他任他要东要西的冲动。
他反复告诫自己,在治疗的过程中,和病人适度的共情很有必要,但是一旦过度就会因为情绪和情感影响他的判断,不利于医生站在专业的角度分析问题并引导病人走出阴影区。
黄医生轻咳一声,视线下移,终于想起他还专门买了两朵百合花。
他把百合花递给安醇,说:“听说你很喜欢花,这个送给你。”
这两株香水百合花朵硕大,花瓣洁白似雪,花心娇嫩,亭亭玉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安醇放下水杯拿起花,深吸了两口气后,脸上的忧伤稍稍缓解,嗫嚅着说道:“谢谢。”
黄医生眼前一亮,立刻递上话茬,道:“花很漂亮很香对不对,它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能让我们联想到其他更美好的东西,比如,美食!漂亮的衣服,美丽的风景,还有呢?安醇,你觉得什么东西很美好?”
安醇坐在椅子上,蜷缩着腿,头垂得很低,都快扎进百合花里了,闻言轻轻地抽泣两下,小声说:“麦田。”
黄医生好像很吃惊地看着他,问:“在麦田里发生过很美好的事吗?”
安醇捏着花茎,依旧垂着头,说梦话似的诉说道:“我小时候,哥哥带我去乡下玩。那里有好大一片麦田,一眼看不到边,中间有一条马路,路上除了我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我在马路上骑自行车,骑得很快,我很开心。”
“还有别的吗?比如,和你哥哥有关的。”
安醇表情愣怔地想了想,忽然又说:“有一年夏天,哥哥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可是我记不清了,当时也很开心吧。”
“还有呢?”
安醇摇摇头,他的身体抖动频率放缓了,好像终于相信今天的咨询是安全的。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没有了。我当时太小,有些事情都忘了。”
黄医生脸上划过一丝苦涩的表情,但他很快调整好面部表情,又笑得跟弥勒一样了。
他说:“那你觉得有什么事可能很美好呢?或者说,你有没有特别想去做的事?”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安醇咽下一口唾沫后,眨眨眼睛,开始对着两株百合花和一个黄医生畅想未来。一开始他语速很慢,磕磕绊绊,后来好像找到了感觉,脸上的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也不颤抖了。
他从伦敦的大本钟说到泰国的榴莲树,又从沿海岸线搭建的蜿蜒曲折的木头栈道,说到了竞速类自行车的车架设计车轮设计以及黄色的自行车最好看。
说这些的时候,毫无疑问要说起夏燃。这个话题又够他说上三天三夜,甚至中途还自己主动喝了半杯水,然后继续说。
他就像一只碎嘴的鸭子,唠唠叨叨喋喋不休,要不是体力限制,黄医生绝对相信他能讲到地老天荒也不会重样。
黄医生听着听着,心中一动,提起这世界上有一种运动叫蹦极,深受寻求刺激的年轻人的喜爱,拥有数量庞大的消费者群体。
刚刚还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安醇慢慢擦干脸上的泪痕,抿抿嘴,神情有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羞涩。
他说:“听起来好像不错。如果有机会,我可能会去试试。”
黄医生难掩惊讶地倒在椅子上,看了安醇半晌,忽然说:“我觉得你挺正常的。”
“啊?”安醇意外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黄医生重重地点点头,再次确认道:“你真得挺正常的,看来你哥这一点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来,你的创伤虽然没有痊愈,但是你的心态还挺健康的。安醇,你很棒。你哥哥会为你自豪的。”
黄医生咬牙说。
妈的,简直太健康了。
像个孩子一样,对世界怀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虽然曾经受到伤害但是仍然和夏燃交上了朋友。看起来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大男孩,竟然还偏向于喜欢挑战极限,喜欢速度飙升的感觉。
人不可貌相。
而事实果然又和安德说的不一样,安醇这些年来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过这些变化现在看来大部分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