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解释让安德更加着急,一整天都愁眉不展,胡清波来送饭的时候一见他那副像是破产的颓废样子,强行把人拉到洗手间里,按着他洗脸刷牙。
同样被摧残的还有夏燃,安醇愣生生地把夏燃一个无神论者、自我至上主义者逼成了半个佛徒。
她没有告诉奶奶,偷偷地随着上山的爷爷奶奶小分队们去了一趟那个据说很灵验的寺庙,临时抱起了佛脚,跪在不知道什么佛前面,举着三根香就唠叨起来了。
但是话刚起了个头,旁边售卖线香莲灯祈福灯,兼职负责香主供养长明灯事宜的大师就有点听下去了。
一般人来这里都是祈愿的,祈求家人平安,前途顺遂,官运亨通,子孙绵延,都是常事,就算拜错了佛大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是今天这个施主怎么不走寻常路,跑这里来忏悔了?走错地了吧?
夏燃开篇就点了题:“佛祖我有罪啊!”
大师转了个身,面对着慈眉善目手捻念珠的弥勒菩萨的金像双手合十,替夏燃道了个歉。
夏燃继续念念叨叨:“我对不起安醇,太对不起他了。他那么信任我,我还把他往那地方送。您说我这还是个人吗,脑子里没沟的人都不至于这么干吧。安耍了那么多次花招,我竟然还信了他老子的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不该信他。我有罪我不是个玩意儿……”
“我有罪啊佛祖。你没见过安醇不知道,那孩子,真是个很单纯的人。但是他的命实在太差了,这叫什么来着,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说那孙子怎么忍心对他下得去手呢?我要是见了那人渣,一定揍得他后悔自己生下来。扯远了,反正我有罪啊。我觉得自己挺牛掰的,从家里出来后,没有靠着谁,自己带着奶奶也活得挺好。当年那些混球们想弄死我,我不照样从火堆里爬出来了。您看把我得意的,都不知道怎么浪好了,把人家安德养的好好的孩子送到地狱去了,这特么不是人干的事啊……”
夏燃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眼角,终于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另起话题:“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夏燃是个糙人,从小挨打受苦都习惯了,老天再怎么欺负我,我都能受得住。但是安醇他不一样,他哪特么……不好意思,我重新说,他受不了的。您要是开了天眼看到他了,能不能让他早点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可别成了疯子。我特么……不好意思,重来。我,我,有点不怎么好过的灾啊难啊,我这身板能替他受的,我就受了,再不济还有他哥安德,我们一起担着。您别难为他了。”
夏燃把快要烧光的香插进香炉里,虔诚地拜了三拜,起身离开的时候,看到门口摆的功德箱,想了想,把身上带的三百现金全丢进去了。
不知道是哪个神仙路过此地的时候,听到了夏燃舍己为人又冒着傻气的祷告,又或者是安德坐在床前形容憔悴眼眶发红的样子感动了上天,初七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一直沉睡的安醇睁开了眼睛。
这一层的住院区非常安静,除了护士的布面胶底鞋踩在地上的轻微响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安醇头脑发空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认出这里是医院,头一偏,就看到了趴在床边睡着的安德。
安醇一动不动地看了他足有十分钟,脑子仍然蒙蒙涨涨,手肘撑着床板,把自己从床上拉了起来。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这套动作做得极缓极满,所以悄无声息,直到他站到安德旁边时,安德仍旧没发现,皱着眉头睡得正沉。
安德嘴唇缺水起皮,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成了最好的瘦脸针,脸颊明显凹下去一大块,比常人要深刻的骨相水落石出地显露出来,看起来十分令人动容。
安醇虽然睡了很久,但是眼睛仍然疲倦地睁不开。他伸出的手在碰到安德肩膀前忽然险险地收住了,细瘦的胳膊像是晾衣架一样单薄地撑起了病号服的袖子,袖管空空荡荡的,仿佛里面藏着的不是人的血肉骨骼,而是钛合金的人造产物。
他看到了安德撸起袖子后露出的小臂,那道浅浅的疤痕仍在,配合着安德此刻的脸色,犹如在安醇不甚清明的意识里扎了一根小刺,痛倒不是特别痛,只是让人非常难过。
安醇悄悄地挪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安德身边,抬起困成了千层酥的眼皮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摸上了那条伤疤。
他扁着嘴,有点想哭,可实在太累了,只好抽抽鼻涕忍了回去。
他弯下腰半趴在床上,下巴抵着手背,把脸放到哥哥手边,鼻尖在伤疤上蹭了蹭,想到这条伤疤的来历,不由地悲从中来,再次吸了吸鼻涕,眼眶却仍然红了一圈。
在这个悲伤的时刻,安醇紧急调取他脑海中的精神食粮镇压泪意,首先想起来的,还是他最喜欢的海子的诗。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坐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安醇其实并不喜欢太阳,站在阳光下反而让他更容易感受到身后的黑暗。他也不懂有心上人是什么感觉,可是这些并不妨碍他理解这首诗,理解诗人写下这首诗的心情。
在这方面,他有着丰富的实践和经验,因为他曾无数次从前人留下的纷繁多彩的诗歌中获取了精神力,循着它们发出来的微光,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从黑暗的森林里走出来,来到这个充满了阳光的人间。
阳光是个说起来就让人温暖的词。
它不辞辛苦,长途跋涉地行过一点五亿千米来到遥远的地球,给这个荒芜的星球带来了光和热,以及生命。它深深地刻在生命演化的进程中,印在基因里,画在神秘部落的图腾里,掀起过一轮又一轮狂热的崇拜,代表了一种喷薄向上的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和希望。
对于安醇来说,阳光则代表了另一种东西。
那一定是世间最美好,最值得珍惜,来人间一遭就必须要体会一番才不虚此行的东西。
安醇还没有机会去寻找这样的东西,他那像蜗牛一样的探索世界的触角,刚刚伸出来就被接二连三的刀劈斧砍逼退了,正当他要重整旗鼓,准备像那个不能被打败只能被打倒的老人一样再次举起鱼叉时,他突然发现,他的触角对别人来说是一种困扰和伤害。
安醇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触角,窝在哥哥的手边,抽了抽鼻涕。
这两下抽的有些响亮,安德听到动静眼皮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安醇近在咫尺的脸,以及那双悲伤难抑的眼睛。
兄弟两人齐齐露出了见鬼的表情,特别是安醇,他就像个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孩子,慌不择路地转了个身,想要躲起来。然而方寸之间,那容得他随意动作,安老板在千分之一秒里就反应过来了,从身后一把把人捞了回来,头抵在他的后背,感受到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了过来,差点喜极而泣。
安德颠三倒四地说:“你醒了吗?醒了多久了?有没有不舒服?还认得我吗?冷不冷?说个话?”
安醇点点头,没头没脑又语出惊人地一问:“安要是在,会不会比我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