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片刻,皇甫珩睁开双眼,叹了口气道:“以前在泾原,阿父曾说,我们武将,马上易逃死,马下难求生。今日之事,我方明白得深了些。只是这眼前,总见到崔仆射那日不顾一切来拉我的马缰,将我一人一马地往城门内拽,这才保得我一条性命,能与你夫妻再见。我又实是不信他是通敌之人,圣上竟如此对他。若昭,黄昏在行宫书房里,我亲见崔仆射被缢杀之景,此刻仍觉可怖至极。不知明日之后,我在这奉天,如何将时日过下去。”
宋若昭听得又心疼又无奈,强自镇定,用淡淡的口吻道:“彦明,你莫再回想那幕。崔仆射与御前其他臣子,实不相同。他当初回翔进京做了赋闲宰相,便是因天家怕他在西川握有重兵、恐为后患。但他浑不以为意,与延光公主过从甚密,不由圣上不联想到东宫与太子之事。如今圣上一心削藩,最是忌讳朝臣与边镇交好,偏偏崔仆射又毫不遮掩和李怀光的情谊。再加上他与卢门郎闹成这般……彦明,我倒觉得崔仆射便是此番能逃过一劫,来日怕也难得善终。”
皇甫珩“唔”了一声。他冷静下来,前因后果地细思一通,也觉得若昭所言有理。
“但那韦皋,我曾高看一眼、敬为君子,竟然也与彼等,是一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我倒担心,圣上缢杀崔仆射,除了积怨,还有试探李怀光之意。若李怀光真的有所异动,只怕长安尚未收复,神策军倒先须牵制朔方军。届时又是一场混仗,你我不知何时能回邠州和潞州。”
若昭喃喃道。皇甫珩何曾未想到此节,事实上,他更担心义父姚令言,以及那虽是叛贼、但好歹与自己曾有兄弟情分的姚濬。只是,他知若昭对姚令言心存芥蒂,不想提及罢了。
冬夜漫长和寒冷。皇甫珩用力地将妻子向自己怀中又紧了紧,一时间觉得有枕边此人在,管他甚么腥风血雨的争斗。
只是他的双唇触着若昭光洁柔软的额头,盯着月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撒在简陋的屋中,莫名对未来仍有着无限愁绪。
他害怕即便在寒舍中与心爱的女子相伴,这样的安宁也不能永恒。
“若昭...”
皇甫珩还想与妻子说些甚么,一侧头,见她气息均匀却一动不动,显已进入梦乡。他揽着她的身子,又盯着屋顶沉思一会儿,终于也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最终能入睡的人,并不多。
而韦执宜是其中最辗转反侧的一个。
虽然崔宁那句激起他在御前失态的话,以及德宗口谕中的“污逼将妻”之语,教他确信普王李谊没有骗他。但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因为最终,他也不知道兄长韦凝砚的死因。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天,一夜未合眼的韦执宜仍出于亢奋状态。他披衣而起,直奔西城大营请见韦皋。
未料韦皋竟也在腊月将至的严寒中,清晨即起,与自己的亲信、也是自己的堂兄韦平练习近战刀法。
朝阳初升,金橙色的光芒中,韦皋手执尚在鞘中的唐刀,如握着一柄礼器。他抬头让阳光充分照在自己脸上,像是细细感受了一番这灿烂东君的温度,然后仓啷一声抽出刀来。但见寒光迸射,锋刃裂虹,刀身的反光,仿佛将身材高大的韦皋,也一并笼罩在青色的冷辉中。
韦执宜自小便听兄长韦凝砚说过,唐人之刀,集局部淬火、覆土烧炼、分段包钢之工艺于大成。因制作复杂精良,一柄好的唐刀,刀刃刚硬而锋利无比,刀身则柔韧性极佳,令主人如虎添翼。
韦皋冲韦平点头示意,二人均用皮纫镶了刀锋后,便举刀砍刺,一时你来我往,招招式式颇有章法。韦执宜见韦皋每到对手刺其双足时,便能以极快的反应后退,然后居高临下地劈砍对手的肩颈部位,但如此发力后竟能在空中戛然收势,再起一招,足见其背臂力猛如虎又控制得当。
韦执宜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幼时观看兄长与家中所请的武师练刀的场景中,目不转睛之余,心中涌起阵阵怀念,继而是感慨天人永隔的心酸。
一炷香后,韦氏兄弟停了下来。韦皋在练刀之时,眼角余光已瞥到在不远处观战的韦执宜。
他并不想再与此人多打交道。
崔宁受戮前的那个深夜,德宗秘密地将韦皋宣到自己行宫内殿书房中时,大部分对话其实是由韦执宜和卢杞完成的。他们编排的构陷崔宁的故事显得过于虚假,令韦皋甚至都不屑置喙。但他心中明白,崔宁就是死期到了。
再拙劣的构陷,只需有帝王的事先认可,也必定会成为铁板钉钉的真实,继而带来一位人臣无法逃避的死亡归宿。
韦皋没有任何惊讶地就接受了这段构陷。这种对于君王授意的坚定却也冷漠的反应,倒令德宗有刹那疑惑。直至见到韦皋听闻“卿必不止步于陇州节度”的许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德宗才放了心。
“这些臣子啊,获得几多飞升高处的机遇,便须品尝几多不择手段的沉沦。这韦皋,和朕那自诩孔门高士、实则有些迂腐之气的陆学士,到底还是不同。”德宗暗想。
德宗这样观察韦皋的时候,韦皋也在细细观察韦执宜和卢杞。他能感到韦执宜和卢杞,对于崔宁的恨其实是大相径庭的。后来见到他在御前像疯狗般扑向崔宁,又听到德宗口谕中的措辞,韦皋才恍然大悟。但也因此。韦皋更不愿再与韦执宜有什么交集。崔宁之死,德宗有剪除李怀光朝中党羽、避免王翃与朱泚之乱再度发生的理由;卢杞有自保身家、扳倒政敌的理由;普王李谊有削弱东宫与延光公主势力的理由。而韦执宜的理由更充分而显得大义凛然:为兄嫂复仇。只有他韦皋是其中理由最卑鄙的一个。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能令构陷更活灵活现的棋子,愿意介入交易是因为相信帝君出得起价码。
韦皋在内心觉得,今后每见一次韦执宜,就他娘的会想到自己也有龌龊的本性。偏偏这种想法如刚出炉的古楼子,还滚烫热乎着呢,韦执宜就来找他了。
韦执宜是中书省下的右拾遗,论品阶只有从八品上,远在刚刚授官陇州刺史的韦皋之下。崔宁之事既已完结,二人不在一个台子上唱戏本,自然等级森严的规矩又须捡起来。韦皋刚刀入鞘,转身进帐,并不多看韦执宜一眼。
韦平则心领神会,急步来到韦执宜面前,带着一种分寸恰当的口吻道:“拾遗怎地晨间来营中?”
“韦虞候,下官也知韦节度诸事繁忙。但下官冒昧前来,乃因一件惨痛家事,无人可求,愿韦节度能恤悯下官。”
韦执谊恭恭敬敬地向韦平深揖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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