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硝烟弥漫、军士浴血奋战的白日里,钟楼内的宗室贵眷们在萧妃的威严与镇定下,起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寡语。
不过,他们的眼珠子从未离开过那扇高而窄的门。每当内侍进来与萧妃低声禀报时,他们就像假寐的猫儿遇到不速而至的猎物般,倏地仰起上半身,凝眸观察或侧耳倾听,试图从萧妃的脸色中得到答案。
钟楼如此局促昏暗,但仍是延光公主不肯让出的舞台。她毕竟也是过了四旬的人,一夜折腾是有些受不住的,可她拒绝去休息,而是站在自己的女儿身后,目光犀利地盯着报信者,仿如垂帘听政的太后。
宋若昭自城下与韦皋和石崇义分别,匆匆赶回钟楼,蓦地撞见煞神似的延光公主,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她,也是轻轻“呀”了一声。
倒是延光一见来人是这宋氏,全无此前打照面时藏不住的厌恶愤恨,竟换了温和些的容色问道:“城上如何?太子如何?”
她唯恐太子有个闪失,自己素来倚仗的这门显贵姻亲便烟消云散。
若昭回过神来,忙俯身行礼道:“回公主殿下,回萧妃殿下,臣妇不得登城,未亲见太子督战的情形。但臣妇谨记萧妃嘱托,向韦将军询问,得知太子英勇多谋,极为鼓舞士气。韦将军令自己的牙将寸步不离太子左右,也是妥帖谨慎的。”
延光松了口气,颔首道:“唔,到了紧要时候,你办事还算机灵,到底是幕府僚佐教出来的人。”
萧妃待母亲问过瘾了,方才向若昭开口道:“地道之事如何?”
若昭轻声道:“韦将军心如明镜,石将军熟稔地下情形,他们已命精卒将松脂和干透的马粪运入云车下的隧穴中,还排布了麻绳做引。道中那些木架一旦拆除,土面没了支撑,不出几个时辰,云车应当就会巨轮深陷、推动不得,石将军便会令人点燃火物。”
萧妃喜而展颜:“妙极,火势自下而起,那云车如何避得。”
她得知丈夫安然,若昭的建议又如此迅速地得以执行,虽然战局还不明朗,总算是两个好消息。
只是,继而,她与若昭都陷入了更焦灼的等待中,万一韦将军的火力顶不住,云车在深陷前就搭上了城墙,或者虽然云车被绊住、火却没有燃起来,接下来的境况是否仍然凶险,整个宗室该何去何从,是否真的要如丧家之犬般从钟楼地室刨掘逃亡……
女子出于护崽的天性,总是将处境判断得凶险许多,对未来也多一层悲观的联想。因这份警惕担忧带来的共鸣,令萧妃与若昭越发惺惺相惜起来。萧妃执起若昭的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到了这番地步仍难逃城破之噩的话,你务必记得本宫所托。”
萧妃顿了顿,又道:“若被掳去吐蕃,你也莫存了玉石俱焚之念,活着便有回转之机。”
若昭听了,怜意顿生。两位皇孙虽不是萧妃所出,但她既对太子无鸾凤之情、便也对王良娣无醋恨之意。若昭从淳儿对萧妃的信任依赖,可以看出萧妃平素是善待王良娣与李淳母子的。她希望天家血脉能安然,临危四顾,只能托付若昭与阿眉,偏阿眉却是个吐蕃人。萧妃这二十几年的岁月,似乎都在一些乱糟糟的关系中度过,便没有可以不管不顾的时候。
王妃永远是一副不给人施压的面容,若昭却觉得她已累到极致。
好在她二人只在煎熬中度过了一个白昼,便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等来了捷报。
日落时分的战况讯息,再由内侍辗转传至钟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云车倾覆、敌军溃退的捷报,比任何光明都更能让众人内心一亮。
萧妃行止极为端庄,虽喜色鲜明,也只搂着李淳安慰。她母亲延光就没那么压抑惊喜庆幸之情,亮出嗓门对着外孙李淳道:“淳儿,你父王真是不负太子之尊,指挥着外头的将军们,打了个大胜仗!”
若昭缩在墙角阴影中,心道“成了,真的成了”。她有自知之明,不好凑入宗室成员的庆喜中,但石头落地的感觉如饮甘醴,令她不由去看阿眉,想分享自己的欢欣。
此地,只有阿眉可以让她不那么拘谨地对视。
阿眉却是心绪复杂的。
早间宋若昭拉着石崇义在萧妃跟前说了好一阵话,阿眉便料知她要去找韦皋。看来这宋氏也好,韦皋也好,党项人也好,各有几分本事,在这危城将倾之际,竟将汹汹而来的叛军算计了。
阿眉在脑海中猜测了一番韦皋面对宋若昭时的眼神。当初韦皋在山谷里救下她们,阿眉便看出这中年将军对宋若昭有几分古怪。她只道是久居营田之地、鲜有莺燕的男子见色起意,后来渐渐觉得不是如此简单。
阿眉盘桓长安酒肆既久,观察过多少男子的眼神,这韦将军的眼神分明有一丝留了心的珍惜与敬重。阿眉原本不知原委,后来从若昭的只言片语中探知这二人大约原就相识,不过她也懒得多打问。她只是略带自嘲地暗想,就算韦宋二人之间并无渊源,因宋若昭是中原女子,韦将军对她也必不会对一个西蕃胡人那样冷傲厌弃。
思及此,阿眉虽然面上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疲惫但带着笑意回应若昭的目光,内心深处那异样的不忿却是较前些时日更浓烈了。
她幻想了一剂能治愈这压抑自卑的药,那便是假以时日,比韦皋权势高得多的中原唐人,会向她求助。
这样说来,危城之难暂得缓解,也是阿眉与若昭殊途同归之喜。阿眉希望李唐天家能在奉天再残喘得久一些,却无法回到区区百里之外的长安。如此,她阿眉才能说动德宗,效仿前朝那些帝君,将目光投往与回纥类似的中原人心中的边患之地——吐蕃。
然而,这些城中困兽们还未高兴几个时辰,便传来了一个自乱阵脚的坏消息——奉天县令裴敬,并一些品阶较低、无家眷随行的官吏,大约以为旦夕之间便会城破,竟趁着战事纷乱,带上储备于县衙的糗粮野菜,从另一些刚刚竣工的地道跑了。
奉天城中本已粮储告急、蒿草难寻,韩游環败走邠宁,一时半会无法再从梁山接济一些军粮,这个节骨眼上,裴敬等官吏的悖行,使得宗室成员又陷入了新的惶恐。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