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个废纸箱上面对着客厅靠着泥巴墙,屋外还是那颗枣树;把背靠在墙上的同时我要撑住头,因为我老是感觉头在神经中跑来跑去,我不得已要借助外力去牵绊它;客厅坐满了人,厨房是用红泥烧的砖并砌了一面矮墙。妹妹弟弟三人围在锅前,他们总害怕锅里的饭会被盛完,于是三个人围绕着锅坐,各自都不允许对方多盛饭;确实,我经常看到奶奶每次做饭的时候就发愁,早上的粥每次都是青菜居多,很少能捞到米粒;本就拮据的家庭要养活八口人,仅靠着爸妈打渔微薄的工资,是不足以撑起家里开支的;于是我经常跟着奶奶出去捡垃圾,瓶瓶罐罐、废铁、烂了的渔网以及去湖边掏石头捡蚂蟥来填补日常费用。
说实话,我在村里算是幸运的,爸妈苦撑着供我读到初中,我很不争气,没有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但也很奇怪,我的分数还算不错,可我始终很纳闷为什么没有收到普通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有好几次托人带话给我二姑,但二姑表示没有收到任何录取通知书,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看着每日做饭发愁的奶奶,我便庆幸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因为那一页纸会让爸妈陷入两难,于是所有人都揣着明白当糊涂,不过问,不提及,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任由时间掩埋。直到前几天我陪妈妈去县城复查时,遇上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他也是出于关心问我选择了哪所高中学校,我便直接告诉他因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所以辍学了,他很惊讶,他说录取通知书是他亲自送到我二姑家的,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愕然,但看到妈妈那自责的眼神,我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二姑出于好意对我隐瞒了实情,因为从她的角度来说,我家四个孩子,两个老人,我妈的腰开过刀不能做重事,所有的担子全在我爸一个人身上,她心疼我爸,在我读书这件事上她默默投了反对票;我爸妈因无力承担我的学费又不忍心看着我被迫辍学于是一同隐瞒了这个事实。
我没敢多想,只是觉得很委屈。
那天晚上,回到船上,我坐在棚顶乘凉发呆,妈妈突然问:“你会恨我吗?”
我沉默了好久,我没敢看她,我怕看到她弱不禁风的身体。芦苇港里布满了灯火。那盏盏灯火并不明耀,只是渔船安闲休憩的一种记号。然而,整个芦苇港里渔船的灯火连成一片,却描绘出了一番灯火阑珊的情景,芦苇港在安宁中又显露出一种繁盛的状态。黑洞洞的灯火,映出了湖水波光粼粼,渔船就静静地枕在芦苇的臂弯里。我看见自己落下的眼泪和那时的月亮相辉映,我走下棚顶蹲在了船沿前,我不敢大声哭泣。爸爸在船头咳嗽,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突然之间变得沧桑无力。
也许那时太安静了,以至于我能听到舅妈起来夜尿的声音,她看到我蹲在船沿前,黑暗中,她试图努力睁大她那小眼睛:“逢春?你怎么还没去睡?”我没回应她,继续抱着自己把头埋进双腿里,直到她再次说话:“你不要怪你父母,要怪就怪你是老大,把你拉下来,也是无奈之举,你看杨简约是和你一样大吧,她家不算穷吧,她不是一样没有读书,现在嫁人了,日子过的不知道有多好,女孩子嘛,读那么多书干嘛呢?总归要嫁人的,如果有福气嫁得好,说不定还能帮一下家里,要知道你家还欠一屁股债呢。现在外面的耳根不知道有多少,各种说闲话的,你都十六岁了,也该懂事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她,不知道是黑暗的原因还是我眼睛哭肿的缘故,我仿佛看到一张鱼嘴在侈侈不休,尽管我有善良的愿望,我也不能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确凿性。因为,说到底,在以这种确凿性为根据的下定义和这一定义自隐瞒之时起所开始的不可动摇的进程之间,存在着一种可笑的不相称。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可笑的作用就和我的身体靠着的这堵墙的存在同样确实,同样可靠。
至于我为什么要拿刀砍杨俗,我想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如果那把刀在的话,我还是想杀了他。
脑子过完这些琐事,茫然无措走了之后,我平静下来。我累极了,我平躺在船舱内。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满天星星和月亮照在我的脸上。湖面上的水声一直传到我的耳畔。夜的气味,天空的气味,湖水的气味,使我的太阳穴感到清凉。这沉睡的夏夜出奇的美妙,像湖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
船还在行驶,我已经习惯这条船上的一切了,气味、声音、思绪,任凭湖风怎么吹都吹不走,而有的东西,它彷佛是一剂止痛贴,比如我的梦。说来也怪,梦始终是个好东西,不是吗?它能帮助人们认清自我,我经常梦见一个影子在追我,怎么甩都甩不掉,奶奶总说这是好兆头,可我并不认为她会解梦,因为她经常把“影子”和“鬼”相提并论,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一说,她就说她之前帮地主看地的时候经常听到谈话声,还总是看到鬼火,当然,我并不认为她在编故事,有些事情本身没有办法去解释的,就如《圣经》中的撒旦,人心所浮现的恶意即是恶魔。
我总是反反复复梦见有一个穿白衣服的黑影追逐我,我穿过树篱,发现笼罩着密林当中的雾气,在古老多节的树干之间,在枝丫形成的拱门下,一条蔓草丛生的小径沿着丛林过道伸展。我顺着它走去,指望一会就可以看到湖面,可是小径一再延伸开去,而且蜿蜒曲折,延伸得越来越远,看不到一点生的迹象。我以为走错了方向,迷了路。深林幽暗越来越浓笼罩着,四下里望望,想再找一条路。没有路,只有交织在一起的树枝和荆草,柱子似的树干,夏日的密叶——任何地方都没有通道。
我只好往前跑,最后路终于变得开阔起来,树也稀一点,不一会就看见一个栏杆,然后一座破烂不堪的墓碑。在这朦胧的视线中,墓碑几乎和树区别不出来,它那朽烂的碑是如此潮湿发绿。走过一道弯弯的树篱,我站在一块围起来的草地中间,树木呈三角形从这里铺展开去,周围也是浓密的树林,墓碑正面的字迹已看不清,从结构来看,这座坟墓已有些历史。整个看来,周围静得就像祷告中的教堂一样,附近只听得见细雨打在林中树叶的沙沙声。
然后,我无路可走,就这样被黑影推了下去,我总是被这些吓醒。
有时,梦也会变得很奇怪,比如,我梦见一个男人,他带着我坐在河边数星星,我们跑到山顶上摘野果子,然后我们坐在草堆上,他的腿挨着我的腿,他抚摸着我的脸庞,那个时候我感觉天空在我们身体上流动,很舒服。我觉得没什么丢人的,我经常把这种梦说给杨简约听,她嘲笑我下流,便不再和我来往,连送出去的书也一并退回了,书中有一张用田字格本子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朱逢春,我们绝交吧。”落款还特意用红笔写上“开心每一天”。人总是这样,遇到最真实的问题就会避而远之,人也不可能总是理智的。比方说,有一次,我的裤子红了一大片,我以为我得了什么病,提着自己的裤子跑到我妈面前哭丧着脸:“我可能要死了。”她被我弄得哭笑不得,便教我如何使用“包棉花”,有那么几次,我嫌弃这种缝制的条布不舒服,便把里面缝制的棉花全部扯了出来,可发现并不能减少疼痛,那种疼痛就像抢救不及时而死亡的个案,于是,油生出一种绝望的害怕。
天色已晚,也不那么热了。从湖面听到的一些声音,我可以感觉到这时的惬意。我看到不远处亮起了几处朦胧的灯光,透过层层风浪进入了我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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