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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进看不透范质。
范质为官几十载,从一介刺史州推官,当到了本朝首相,却既不求财,也不求权。
住在开封城左二厢的老破小院里,每月拿到的三百贯薪俸,扣除生活必需之外,全都散给了穷人,除了几官袍,从来不穿丝织衣物。
范府除了一名看门的老仆、一名做饭的婆子,府上再无其他佣人;为宰相,既不收受贿赂,也不让家属经商,除了薪俸没有一文钱额外入账,每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饭。
范质在官场中从来不结党营私,对权位好像没有一点追求,却从未犯过任何差错,官升得极快,好像不经意间就成了首相。
李重进一直想不明白:不求钱,不求权,甚至还不求名,这范质为何要当官?又是如何成为首相的?
无无求,要么是佛陀要么是圣人,但李重进并不相信世间真有佛陀或者圣人,那些东西只存在于信徒的心中。
李重进坚信,范质为官定然有所求,只是他看不透。
范质就好似一座云缭雾绕的幽静深谷,李重进对他甚至心怀一丝丝惧意。
看不透,就会惧。
所以除了必要的公务外,李重进从来不与范质打交道,他不喜欢和看不透的人来往。
次相李谷求财、太常少卿冯吉求权,副枢密使王朴求名、枢密使魏仁浦啥都想要。
李重进自认为看得很透彻,所以也不惧与这等人往来。
此刻,李重进披着沉重甲胄,领着一帮亲兵在营中巡视,却在两帐之间的一条狭窄过道上,撞见了着紫色官袍的范质。
范质右手撑一把油纸伞,萧瑟地立在道旁,眼睛眯成两道细缝:“李使相雨夜巡营,真乃将帅之楷模。”
“范相公过誉了。”李重进双手抱拳,不冷不地回了一句,便拔腿离去。
经过范质边时,李重进的右手不小心撞到了范质的左手,察觉到范质往自己手心塞了个纸球。
李重进并未声张,捏紧手中的纸球,静默着朝前行去。
草草将营帐巡视一通,叮嘱士兵们注意排水防湿,李重进返回了自己的营房。
亲卫帮自己脱下甲胄后,李重进立刻打发亲卫离开。
摊开手心,淡黄色的纸团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李重进将纸团放到桌上,抽出椅子坐下,小心翼翼地摊开。
纸团虽然被浸泡得皱巴巴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但李重进还是能看清楚纸上六个力透纸背的小楷:劝圣上去濠州。
劝郭荣去濠州?范质这是何意?
李重进愣住了,一时间没想明白。
“濠州,濠州...”李重进站起,走到钉着地图的木板前。
濠州位于寿州往东一百三十里,与寿州一样,都是南唐在淮河南岸费劲人力物力打造的坚城,城中守将是郭廷谓,率领万余守军,将濠州营造得固若金汤。
早在今年一月末,李重进刚攻入淮南,就派出三万军围困濠州,三月时这支军被郭荣调回寿州大营,参与对寿州的总攻。
目前在濠州城外牵制濠州守军的,乃是徐州武宁节度使武行德,他目前兼任濠州城下都部署,领万余杂牌州军,对外号称五万精锐,在濠州城左近虚张声势。
范质莫非是以为寿州坚城难下,希望我劝陛下去攻濠州么?
李重进不由轻蔑一笑:“呵,范质虽然官居宰相,却完全不知兵,寿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这濠州难道就是好捏的软柿子么?”
据从濠州城下归来的军同僚透露,濠州守将郭廷谓全然不理会周军的挑衅。
无论周军士兵在城下将南唐的几代皇帝如何臭骂,对郭廷谓的母亲使用何等下流可痞的脏话,周军甚至还刨了郭廷谓的祖坟,用枪挑着郭家祖宗的尸骨在城外晃悠,郭廷谓却始终不予理会,坚决不派一兵一卒出城迎战。
但只要周军士卒靠近护城河,郭廷谓就是一阵箭雨伺候。
在濠州城下,周军除了几百具友军的尸体,以及一些郭家祖宗的遗骸,啥都没捞着。
李重进当时就感慨:这郭廷谓虽然年岁不长,但很是老成持重,濠州城的城防建设又不逊于寿州,攻克难度一点也不亚于寿州。
一念至此,李重进将手中纸条搓揉一番,丢向书案旁的纸篓。
看着纸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李重进再度愣住了:不对,范质应该不是如此浅薄之人,濠州难下,他应该是明白的,他让我劝郭荣去濠州,意思应该不是去攻打濠州......
那范质到底是何用意?
李重进思来想去,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范质今应该也是在视察营帐,他必然看到了雨水对士气的恶劣影响,明白强攻寿州并无出路,只能徒增死伤,但郭荣却还在气头上,明势必还会冒雨强攻寿州城......
但只要郭荣去了濠州,这寿州大营就是我李重进说了算,即便郭荣再命令我强攻寿州城,我完全可以指挥军队假模假样地攻城,或者找各种借口,拖延攻城,唯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住我军的士气.......
李重进在不大的营帐里走了足有十圈,坐回到椅上,自言自语道:“范质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范质到底是何用意,自己的猜测是否与他相符,李重进已经不想去追究了。
但毫无疑问,范质的这张“劝陛下去濠州”的小纸条,给了李重进灵感,让他想出了一个可以拯救目前危局的办法。
他郭荣不就是生气放不下面子,不愿收回成命吗?那我李重进就给他个台阶下。
李重进抽出一张崭新的白纸,磨墨提,用半生不熟的书法,洋洋洒洒写就了一篇百字谏书。
......
大帐之中,郭荣双手抱肘,凝视着淮南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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