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九回 故人临长川,惜逝忽若浮(1 / 2)卫渔1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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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尘一行沿江畔东走,许邵、祢衡二人虽是失了武功,但也是卸了一桩重负,行不半日,已愈是自在,那祢衡本就喜动厌静,而太史慈又是个愣头小伙子,二人一路上说笑怒骂,好生的快活。反倒是乱尘清心自定,那许邵瞧在眼中,怕他无言间又念起情爱之事,便时不时的与他说话,好教他不受那情爱煎熬之苦。乱尘心领许邵的好意,往往微笑倾听,答上他一两句,心间的情丝早已如那春风绿柳,蔓蔓张张的飘摇飞荡。

许邵、祢衡这次要赴的春宴应许时日不急,四人走走歇歇,路上但是遇到酒肆茶馆一类的歇脚处,总要坐下来点上好几坛子老酒,又多要些江鲜牛肉,乱尘早前虽是贵为魏侯,但平日里又怎会带多少钱在身上?这一路东来,他将身上的锦衣、玉佩、珠宝一类的物事都是卖了,换与了酒喝,到得现在,已是所剩无多。一行四人只吃了两顿,便将他的盘缠用的光了,反倒是那许邵月旦评人,达官贵人千金相求者众多,他倒是不缺金银。这一日黄昏,四人到了这沙州渡口,但见万千条河溪入江,而那江水滚滚东去,落日艳红、大江之上波光粼粼,好不壮阔。

天色已是将晚,这沙州渡头却只是南北往来的一个小码头,远比不上徐州、北海等地,平日里也就早上晚间两趟小船渡人,四人只见到一尾青蓬小舟从江北晃悠悠的摇过南来,祢衡推了一把太史慈,说道:“小子,你嗓门大,你来喊他,咱们要渡江啦!”太史慈嘿嘿笑了一阵,高声喊道:“船家!今儿个可还渡人么?”那船家乃是江南本土人士,虽是穿着简朴的旧衣、脸上大胡子邋遢,但说起话来却也是江南吴侬软语的柔气,只见他自顾自的抛下石锚来,口中说道:“不走啦,不走啦!”说话间,他跳下船来,**着小腿、站在水中,将船绳缓缓系了,这才走到众人面前,哈哈说道:“天快黑啦,我家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太史慈手指斜阳,大笑道:“哪里黑啦?俺看你想婆娘想的很了,有钱都不肯赚呢!”那船家脸色一红,轻呸了一声,道:“你这人,说话也没个正经。今儿个太晚了,天黑也不好行船,你们明天再来罢。”

太史慈还要再拿银两引他,许邵却道:“良辰美景,时兮命兮,何必追赶?太史慈,容他去了罢,咱们明日再来。”太史慈笑道:“前辈说的倒也轻巧,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咱们难不成坐在这江边饿上个一夜不成?”祢衡道:“小子说的倒也有道理,老子最大的爱好便是喝酒骂人,少其一者便为不美,你要我在这江边空着肚子骂人,我也不乐意。”他说到此处,众人皆是大笑,那船家说道:“这里离那沙州城不过二十来里,各位大爷又是有马,只需得赶些鞭子,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里,只要大爷有钱,什么样的好酒没得喝?”许邵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我们有四个人,却只有两匹马,万生平等,我们一人骑一马、本就是欺它,若是二人同乘一马,岂不是以力压人?骑不得,骑不得。”船家是个乡下人,哪明白他说的什么道理,只是噗嗤一笑,说道:“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啦。”祢衡也道:“这一来一回四十余里,老子肚子饿了,走不动!”太史慈立刻笑话他道:“你两个时辰前方是啃了那么大一个猪肘,怎么又饿了!”祢衡骂道:“方才吃了是方才吃了,老子现在没有内力,是个普通人,走了这么远,难道不饿么?”那船家听得二人浑没大小的胡搅蛮缠,不由得摇了摇头,只觉乱尘一行四人虽是风度翩翩、但说话怪里怪气,索性不与他们纠缠,收点了船上的物事,转身便走了。

不过乡土人家,心肠倒也挺好,他才走了个十几步,心想这四个老爷坐在这边江边苦等,此时虽已春日,但江风夜紧,在江边挨冻个一夜怕也不好受,他想了又想,又转了回来,说道:“各位老爷,我有个办法。”太史慈与他开玩笑,嬉皮笑脸的说道:“你想让俺们加钱,大晚上的送俺们过江?嘿嘿,老哥皮肤黑,心肠倒也有些黑,说罢,要加多少钱?”那船家啐了他一口痰,笑骂道:“我这船儿小,经不起晚上的大风江潮,弄不好连船都翻了。这要命的买卖,你便是给我个金山银山,我也不去。”太史慈道:“那你有什么主意?难不成你家养了马,送我们去城里?”船家说道:“大爷说笑了,我买这条船都花了十多年积蓄,怎养得起马?”太史慈奇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干什么回来了?”船家道:“我看几位大爷慈眉善目的,不像是坏人,在江边冻上个风寒可就不好了,所以想请你们去我家住个一晚上,明天一大早我便来送你们。不过,我那婆娘小家子气,你们一人须得付上两个铜钱。”太史慈拊掌大笑道:“两个铜钱,买个暖和安稳,倒也不贵,各位先生觉得如何?”许邵笑道:“既然船家这般的好心肠,咱们怎可以唐突了人家?”他转头又对乱尘说道:“乱尘,距那春宴之约还有四日,咱们便是去的早了,也见不上你师父,不如就去他家中歇息个一晚罢。”乱尘自长安行自江东,一路上风餐露宿早已习惯了,不能日夜陪在师姐身侧,早已教他身心俱冷,这江畔、屋中并无什么分别,不过他素来与人无争,许邵既是这般说了,遂是微微点头,说道:“那便叨扰船家了。”

那船家哈哈笑了笑,领了四人往他家里走去。四人顺着江边小堤走了小半里,到得芦苇茂盛处陡然一拐,但见得两个小儿赤着脚儿在农田里拔草,陋田之后乃是茅屋两间,其时申末酉初,一股青烟自烟囱里缓缓上天,远处的斜阳将落未落,青天红霞、苍穹万里,好一派恬淡自乐的气象。乱尘见得这农家小院的情形,仿佛回到了昔年常山之上,心中陡然一酸,身子摇了摇,一时未能忍住,竟是落下来泪来。这一时,那两个小儿见得父亲回家,忙是迎上前来,爹爹长爹爹短的从船家手中接过了鱼篓钢叉等一干物事,船家又将乱尘四人引入屋中坐了,他媳妇倒也没提收钱的事,只是以众人听不懂的方言轻声嘟哝了两句,便堆起笑脸将四人安置在儿子们住的房间里,转身又去田里弄些时令蔬菜,好教众人晚上不至于饿了肚子。

太史慈与祢衡耐不住性子,见得主人家这般的客气,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嬉皮笑脸的去帮他们捡菜挑水,不一会儿工夫,已与那两个小儿打闹成了一片。至于乱尘许邵二人,则是各有心事,盘膝在屋中闭目小坐。众人忙活了好一阵,这才将晚饭给做好了,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农妇将平日里舍不得点的桐油灯寻了出来,细细的拔点了,火苗虽细、但茅屋也小,众人又挤在一张小木桌旁,倒也不觉有多晦暗。其间那船家又撺掇他婆娘将自家藏的水酒给拿了出来,水酒虽不惹醉,但众人前后喝了好几斤,倒也喝得微醺。祢衡见船家两个小儿子时不时的给自己添酒,又是生的机灵,脑子一热,陡然说道:“乱尘小子,我有桩乐子,不知道你肯不肯。”乱尘微笑道:“前辈但有吩咐,小子何敢不从?”祢衡摇头晃脑的说道:“小子,天下人都说你聪明绝顶,你且且算算咱们现在的酒菜钱,嘿嘿,还有今夜的打尖钱和明日的船费也是一并算了。”乱尘苦笑道:“我已是身无分文,便是算好了,也得是两位前辈掏钱。”祢衡将眼睛一瞪,说道:“掏钱归掏钱,算账归算账。咱们一码归一码,免得人家说咱们欺负老实人。”乱尘心道:“那船费三文、过夜费两文倒还好算,现在这晚饭又怎么算?罢了,这家人也是穷苦人家,心肠又是不坏,江湖人侠义为怀,不说是割肉济贫,现在既是遇上了,便贴补些他们罢。”但他转念又想:“人有贫富、却不能分贵贱,倘若这般多给了人家,不成了那老爷们赏赐一般?穷人自有傲骨,人家以礼相待,怎可如此辱人?”他又见祢衡一手摸着一个小孩的头,足见其爱怜之意,遂是说道:“船家,咱们身上所带的银两怕是不足以抵了饭钱船费,而我四人多少有些才艺,你那两个儿子又是聪明,不如我四人一人与他们一样东西,您与嫂夫人觉得如何?”

那船家连连的摆手,推辞道:“便是你们不坐我的船,我每天也要往来江南江北送一些货物,你们没有钱便没有钱罢。”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老婆儿子,叹气说道:“唉,现在天下大乱,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们明天去了江北,可要小心些。”这船家如此的淳朴,乱尘四人更是过意不去,执意要传他两个儿子本事。那祢衡最是藏不住话,手指乱尘,笑道:“船家,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武功天下第一,只消得他传你儿子一招两式,便可横行天下了!”船家乃是个庄稼汉,哪懂什么武功不武功的,只以为是打架的本领,连连说道:“本分人家,学什么打架。不用教,不用教。”祢衡眼珠子一转,又指向许邵,说道:“那我师哥乃是月旦评主,他金口一开,给你两个儿子来句评语,你儿子自然富贵可期了。”那船家从头到尾都将他们当做是游景踏春的穷书生,哪里肯信许邵的话有这般的本事?听得他噗嗤一笑,说道:“原来是个教书的先生。嘿嘿,我这两个小娃子长到七八岁了,都没个像样的名字,只是丁老大、丁老二的叫唤。先生好心,不如替我这两个儿子取两个名字罢?”许邵笑道:“取名易,成名难。不过我既然受了你的恩情,这取名成名的小事,我一并还了。”他略一思忖,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奉天承运、封侯万里”八字,笑道:“今日既得良缘,二人当有将军侯爷的鸿运,便唤作丁奉、丁封罢。”那船家与他老婆不懂这八字的典故,但觉得他这话说的极是吉利,便领了两个孩子向他作揖答谢,许邵笑嘻嘻的受了两个小儿的拱手礼,又道:“既取了名字,便要再送你们八个字,不然显得小气,容我师弟耻笑。”他看着两名小儿,但见二人目光清澈,说道:“勇略过人,能断大事。”他一语说完,众人皆是大喜,那太史慈更是揶揄道:“许前辈今天可是大方的很了,当年我可没这般的好事。”许邵笑道:“我待你也是不薄,不要这般的小家子气。”

那两名小儿得了姓名自然欢喜,又拿眼来看乱尘等人,乱尘心道:“我提得这般的建议,是想他二人伶俐,想分传了他们刀法、剑法,不过船家又不肯他们学武功,我该教什么呢?”他正思索间,眼角忽是瞥见老大丁奉藏在腰间的弹弓,只不过那弹弓已是玩的旧了、连榆木的手柄都快磨断了,即刻便有了主意,说道:“我会一桩远射的本事,也不用什么弹弓器物,只需以石子击发,你们要是肯用心苦练,将来摘叶飞花、皆可出手,好玩的很呢,你们想不想学啊?”两个小儿原本对武功也不感兴趣,但听得乱尘要传他们这好玩的弹射之法,更是欢欣,那船家原先不想学这伤人的“旁门左道”,但见得两个小儿子高兴,于是谢道:“那便谢谢先生啦。”殊不知乱尘精晓天下武学,常人只需他教上个一两招,便可独步一方、成名于江湖,此刻他要教的弹指之法乃是成自陆压的斩仙飞刀,只不过那斩仙飞刀太于晦深,而这兄弟二人又没有武学根基,他只能择了精要处、用最简短平白的言语将这弹指法教与了两兄弟。虽说这功夫如此简化,已是大失原本的威力,但世人贪心何有足矣?便是如此这般,两个小儿各捡了一枚石子,依口诀而行,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石子已破窗而出,深深的钻在窗外柳树的树干中。这般的上缘,别说是十文酒饭钱,便是十万两真金白银,多少武林人士都愿与之相换。

许邵见乱尘也传了功夫,将眼又望向祢衡,笑道:“师弟,你闹得最欢,该你啦。”祢衡却是轻骂道:“死老鬼,你以为我丢了功夫,便没东西可以教么?”他对那丁奉丁封两兄弟招手道:“来来来,我不似他们两个那么小气,竟给些虚的,我这里有一样宝贝,便送与了你们。”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骨碌碌的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黑丸来,也不由分说,已是塞在兄弟俩的嘴里。想来黑丸入口甚苦,惹得兄弟俩都哭出声来,那船家老婆爱子心切,忙扒拉开他们的嘴巴,扣了一大半出来,黑乎乎的扔在地上。祢衡看了甚是可惜,摇头说道:“原本你们可以延年一甲子,可这么一吐出来,只有二三十年了!”许邵惊道:“师弟,你!……你竟将师父给的‘长生丸’给糟蹋了!”祢衡将眼睛一瞪,回道:“怎么糟蹋啦?师父当年说我嘴巴太臭、又不肯精修道心,他日会有妄灾,这两粒‘长生丸’乃是与我延寿之用……嘿嘿,我现在又没了武功,自然不会走火入魔、也不会与人打架斗殴,能有什么妄灾?这延寿的东西,我用不着,还不如送给他们做个好礼物。”他见许邵张大了嘴,更是笑话他道:“你也恁是小气。师父当年给了我‘长生丸’,便没给你么?我自个儿的东西,爱给谁便给谁,哼哼,你管不着!”许邵与他相处日久,自然晓得他的脾性,只得苦笑道:“呵呵,你出手倒也阔气。只是人家不知道这长生丸的好处,这便糟蹋了。”那船家老婆听得他们对话,心中那叫一个后悔,苦着脸求道:“先生,我平日里在陆大官人家里浆洗衣服,听那陪房的丫鬟们说,这般的补品要长日的服用才是有效,先生好人做到底,再多给些罢?”祢衡哈哈笑道:“农户人家,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可知道这东西成之不易,每一颗都可延你家儿子六十年寿命,你真当是菜市口卖的牛肉丸子,想要几个便来几个?”说话间,那船家连忙将方才吐在地上的烂糊糊给捡了起来,想要塞在两个儿子口中,连忙被许邵阻了,只听得许邵劝道:“这长生丸乃是土母之物,所谓‘尘归尘、土归土’,既已归虚还本,你便是吃下肚中,也不过是一口黑土,延不得寿的。”祢衡更是笑道:“你便让他吃罢,反正又吃不死人。老百姓家,果真是这般的俗气……”他话一出口,便觉失礼,又见船家一家人神色颓唐,心中后悔,又是劝道:“你两个乖儿子吃进肚子里的也是不少,怎么说也有二十多年了。想来他们有那富贵命,本来便可活到七老八十的,现在加上二十年,人生百岁、也是很不错啦!”那船家一家这才高兴起来,可太史慈却犯起愁来,只见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是说道:“论武功,俺远远不如曹先生。论道学修为,俺也不如两位前辈。至于什么先天宝贝,师父也没给俺赠过什么。三位先前都出了大礼,俺却要空着手给,这便如何是好?”

船家既得了三桩大礼,早已是大喜过望,连连的摆手说道:“不用啦,不用啦,咱们一顿晚饭换来了这么多的好处,几位神仙方才说的对,做人不能贪心,您老人家不用给啦!”太史慈见乱尘三人皆是面带喜色的望着自己,心中急躁,说道:“那可不成,俺要是这么做了,岂不是成了那吃白食的懒汉?要是传了出去,会坏了师父的名声。”他知道祢衡鬼点子多,只得又来相求:“祢前辈,你帮俺出出主意罢!”祢衡手捻细须,故意与他玩乐,说道:“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这法子不是立时之物,我怕你记性不好,将来忘了。”太史慈乐道:“记性不好,俺便拿笔记下来,前辈且是说罢。”祢衡又故意逗了他好一阵,逼他连连自饮了三碗水酒,这才说道:“他们将来既有那出将封侯之命,当是效身明主。而你又要去投那孙策,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难寻,他们二人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太史慈想了一阵,哈哈笑道:“好呀,好呀,待他们长大了,俺将他们带在身边,一起做大官享福、一起喝酒吃肉!”祢衡笑道:“你若是大方些,将来若是生个女儿,不妨与他们结为儿女亲家,如此这般,他们后人也可享你的富贵荫祐。”太史慈道:“那有何不可?若是俺不生女儿,只生个儿子呢?”祢衡道:“那就要看看他们的后代有没有那龙阳之好了。”他故意顿住,又是坏笑道:“便是他们将来真喜欢这个调调,你这个做父亲的可不许阻拦哦!”话说到此处,四人已是哄堂大笑,船家一家人不懂“龙阳之好”的典故,但见得四人欢笑,只觉他们气度非凡,以为是上天降下仙人赐福,亦是同喜而笑。

第二日清晨,四人渡江而去,在江北水畔辞了特意送行的船夫一家子,又是抱酒而歌,往那海陵城行去。行不多时,四人已是遥遥望见海陵小城的轮廓,但见春日中天、小城四方,城头旌旗飘扬,一缕缕青烟自城中升起,那祢衡摸着肚子,笑道:“呵,已是到了造饭时辰,我又有些饿了。”许邵道:“师弟,怎得你没了武功,食欲却是这般的好了?”太史慈摇了摇已是喝尽的酒坛,说道:“不是他肚子饿了,而是肚子里的酒虫馋了。”乱尘昨夜枯坐屋顶,眼望天河繁星,耳听江海潮声,独饮了一夜,今日又是一路痴愁,此时已是将醉未醉,不由得笑道:“那咱们赶紧进得城去,寻一处老字号,我陪几位多喝几杯。”许邵轻拍乱尘后背,说道:“寻什么老字号,这城中有一座庄园,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坛子美酒,只可惜故人已是西去多年,也不知道现今还有没有人替他打理了。”祢衡稍稍一愣,叹了口气,说道:“死者已矣,生者戚戚。往事如尘,都已去了。师哥,咱们与他乃是故人,既是到了这海陵城,便去祭他一祭罢。”许邵眼望乱尘,似有恳切之意,只听得他说道:“乱尘,咱们来早了三日,便是现在去主人家赴宴,怕你师父还是未到,不如你随我们一同去罢。”他见乱尘默然不语,又道:“这位故人,说起来与你家师父颇有渊源,说不定你师父也如我们这般早到了,念起昔年故人之谊,前往他旧府中凭吊亡魂,我们现在去了,或许便能遇上他。”乱尘听他说起师父,想起渭水一别、已有了大半年,自己仍是这般的浑浑噩噩,心中又是惭愧又是伤心,只想早点见着了师父,跪在他面前听他教诲,再后来二人云游天下也好、宿归常山也罢,这滚滚红尘便此与他断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是大苦,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多时,四人已是到得海陵城门,但见城壁斑驳、犹见烟火血迹,城头的旌旗皆为新制,旌旗红底、上以黄线绣着“孙”字,春风飞扬,那些旌旗烈烈而响,气派非凡。至于守门的卫士,也是一般的红袍黄缨,年岁虽是不大,但各个朝气蓬勃,虽是新得城池,却不见骄狂之色,想来治驭他们的主公也是了得。太史慈行伍出身,望着这兵戎军甲,却是长叹了一口气,竟不说话。祢衡心中生奇,欲要问他,却听他小声说道:“此乃城守重地,不要说些闲话,引了杀头之灾。”四人默然不语,随着郊外的百姓过了那盘查的卡口,进得城中,但见小桥流水、青石弯道,城中百姓三三两两的缓行缓走,偶尔可见老人小孩坐于水边柳下,听水弄花,好不自在,全不似身处乱世之中,不受这城池易主的影响一般。太史慈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海陵城本是刘繇所有,因此地盛产鱼米蚕丝,曾在此囤积粮草,俺先前做那粮草副使,也曾来这城中小住……呵呵,不过半月光景,城还是这城,却已是换了主人。”——他为人忠厚,那刘繇虽不曾重用于他,但好歹曾为他主,平日里也没怎么恶语欺他,现今兵败北逃,太史慈身为人臣,自也替他难过。祢衡一路上常与他说笑逗骂,此刻见得他如此颓唐,竟然破天荒的劝道:“傻小子,天下尚且兴亡不休,这诸侯败乱乃是常有之事,你何必难过?城门已是换了‘孙’字大旗,想来是那孙策得了这海陵城,说不定你偶然间便遇上了他,也不用刻意去寻了。”太史慈眼圈儿一红,也不置可否。

四人一路无话,顺着青石而成的蜿蜒小路,径往东北走去,乱尘鼻中渐渐闻到一种淡淡的花香,花香清雅,闻之舒畅,起初若有若无,再往前走了两个小巷,但见得碧水一转,白桥尽头一片金绿,桥畔垂柳丝漾,水边花黄如那云荼,乱尘乃是雅客,只是稍稍一看,便知是有心人种的春菊开了。只是菊花乃是秋高气爽之物,《礼记·月令篇》云:“季秋之月,鞠有黄华”,《离骚》亦云:“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种菊的主人贪恋那金秋盛菊的美景,竟从南方寻来这春天开花的茼蒿,只不过这茼蒿名为春菊、实乃旁系,自是比不得西湖柳月、玉壶春那些名花的美意。四人越往前走,花香越是芬芳,那一片金绿春菊似是接天而开,顺着蜿蜿蜒蜒的河水远去。水岸春菊尽头,乃是一座小园,那小园白墙黑瓦,大门洞圆,行到近处,只见门额上飞舞纵横的是“水绘园”三个大字,四人皆是武学名家,只觉这三个字英武勃发,笔画纵横捭阖、藏有潇潇剑意,想来题字之人乃是使剑的好手。太史慈盯着这三个字有些发愣,说道:“俺在海陵城中住了许久,却不知东北角藏了这么个好天地。”他想了一阵,忽是惊喜,叫道:“这字……怎么像我家师父所写?”许邵也不答他,走上前去,曲指在木门上轻轻三叩,高声说道:“故友求访,旧人安在?”想来那园中并未住人,他又叩了数声,却仍是不闻动静。却在这时,听得脚步声起,木门缓缓开了,走出一名秀才模样的少年来。乱尘一见,心中微微一惊——这秀才衣着简朴,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福泽深厚的面相,乍一眼瞧上去是个儒生,可他太阳穴微凸,手上青筋高鼓,直是一名内功不弱的少年高手。这样的人物,放到江湖上去,也是雄霸一方的角色,却如何在这小城小院里做这穷酸的秀才?

那秀才并不识得乱尘四人,但只觉当先的乱尘素袍青带,背上斜负着长剑,春风如絮,其人飘然而立,面如冠玉,可剑眉微蹙,又带着无尽的萧索之意,他虽为男子,这一瞧之下已是神昏目眩,而乱尘身边的太史慈、许邵、祢衡三人也尽为英雄之辈,却远远不如他了。秀才稍是缓过神来,自觉如此神仙人物,应该不是无事生非的妄人,便向乱尘拱手作了个揖,问道:“先生可是我家主人的旧友?”乱尘还礼道:“主家误会了,在下此来海陵城尚是初回,并不认得你家主人。”那秀才心觉乱尘形貌脱俗,默认他是主人的朋友,一听乱尘言说不是,竟无端的生出失落感,但他毕竟自小受得主人诗书礼易的熏陶,不敢怠慢了他人,又见许邵、祢衡二人顶带黄冠、身着青袍、脚蹬云鞋,乃是好一番道骨羽客的模样,不由说道:“那便是二位道长了。”许邵道:“我们乃是汝南的散人,昔年得蒙诸葛先生不弃、以平辈论交,诸葛先生文武双全,实为天下风流翘楚。我二人曾听先生讲演经武两学,只觉危巍嵯峨,极近昆仑金顶。可惜先生登仙大去,我二人却闭塞于乡野,不曾来吊,如此忽忽已近三年,缘悭极矣!”祢衡亦是说道:“这一次我们东来江左,本为故人重聚,至此海陵城中,难忘诸葛先生英颜,这才唐突来拜。唉,若是先生尚还在世,世间翘楚者,有几人敢以剑论道?”那秀才虽不曾见过许、祢二人,但耳听许邵言语如此敬佩其家主人,心中不再疑虑,忙是弓腰向许邵、祢衡二人行那后辈礼,口中说道:“劳烦两位道长牵怀,我家主人天上有灵,定要谢了。”他见乱尘、太史慈随二人同来,又只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便以为是许、祢二人的徒弟,便一同请了。四人入得园中,但见小溪淙淙、亭台错落,园中全是春菊,入眼一片金黄,偶听得一两声春雀脆鸣,更是显得园中幽静。

四人随着那秀才走了一阵,来到一处三层小楼前,小楼名曰“水明楼”,楼前有一爿小池,池水碧绿如烟,岸边青柳丝扬,有几株垂在白石汀步上,犹显清幽之意,乱尘见得这江南小园的时景,只觉春意恬淡、清心静人,心道:“主人已然过身三年,这小园仍是如此雅意,想来主人在世时,更是一派春光气象……许前辈说主家乃姓诸葛,又说主家乃是用剑的极客,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诸葛诸葛,我大师哥原也姓得诸葛,难道这园子的主人便是我师哥的生父、在虎牢关血战而去的诸葛玄诸葛先生?”他微微一惊,又回想起在自己寄居在大师哥府中的日子,心中先是清甜,尔后又想起郿坞水畔、长安城间、凤仪台上、寄傲楼前的点点滴滴,脑中忽而貂蝉、忽而张宁,寸寸愁思、竟尔让他失了神,但听得那秀才说道:“烦请道长与师兄小坐,我去与四位看茶。”他抬眼一看,自己已是身在二层小楼上,楼内青砖细刻、桌案屏几,却是井然有序。四人盘膝坐在檀木地上,目光越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正可见得窗外丹楹飞拱,碧波映漾,水色天光,淡雅如画。再远处,回廊三曲九弯,春菊奇石掩映,步步见异,咫尺之间,已似天涯。四人眼望春景,俱是想有心事,小坐之间,竟一同生了淡淡愁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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