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忽听得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传进二人耳中:“两个白痴在这里胡吹法螺,也不怕牛皮吹破了天,掉下来砸死你们这俩孙子!”这声音含含糊糊,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前,言语无礼、音声刺耳,叫人听了说不出的厌恶。太史慈被这陡然而来的骂声惹的怒了,还嘴骂道:“狗东西,竟敢骂先生!”他只还了一句,那声音又是响起:“你又是孙子,又是狗东西,究竟是什么?嘿嘿,我只听说过龟孙子,没听说过狗孙子,不过照你这丧门星的模样,做个狗孙子也是瞧得起你了。”来者骂人太是恶毒,饶是那太史慈生性宽厚,也不免狂怒起来,他以为来者躲在那密林之间,挥拳不住狂击,口中狂骂道:“躲暗中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出来,让你见识下太史爷爷的厉害!”那声音嘿嘿一声冷笑,道:“你有什么厉害,便是乱尘这个小贼,也不见得有如何的本事!”太史慈在二人对话间已是空打了无数拳掌,想他掌力刚猛,这片刻间已是轰断了好几棵百年老树,却仍是没摸着那人的踪影来,不由得更是大怒,提了双戟便要上前挥砍,却被乱尘一手拦住,只听得乱尘低声道:“此人行踪莫定、功力悉深,不在你我之下,咱们且是守住这方圆之地,他若是攻不进来,自会现身。”太史慈点了点头,遂是不再上前,只是持戟护在乱尘身前,挑逗那来者道:“你既是本领高强,那便现身来与俺打一打,谁孙子谁英雄,打过才知道。”那人只是嘿嘿的冷笑:“狗孙子,你要骗爷爷和你打一架,爷爷可还瞧不上你!爷爷就这样消遣你,你能奈我如何?”太史慈强压着怒火,说道:“你瞧不上俺,俺也瞧不起你。你便滚罢!”那人还嘴道:“你教我滚,我便滚了,那我这爷爷做了有什么意思?天底下可没有乖孙子向爷爷发号施令的道理。”太史慈又骂道:“你又不肯打,又不肯滚,只是凭着一张臭嘴骂人,和大街上的泼妇似的,还要不要脸?”那人哈哈笑道:“你不但是个狗孙子,还是头蠢驴。自古圣贤云,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这是君子之风,你不懂便是算了,却与那妇孺归为一类,看来你的心胸终不出妇孺之辈,蠢矣!愚矣!”那太史慈不及来人这般口舌伶俐,被他又骂了几句,再也对不上话来,索性闭紧了嘴巴不说话,只盼着那人遁出了空门,被乱尘探出了藏身处、好揪出来暴打一顿。
可乱尘暗查良久,只觉这声音并非刻意的含糊不清,乃是确实有东西挡在来人的嘴前,可说来又奇怪的紧,那来人话音虽是含糊,却又是无比靠近,他放眼四瞧,始终是探不出来人的踪迹,心下暗道:“我方才与太史慈耳语那般的低声他都听得分明,应该在我周围方丈之地,可若是如此靠近,我理应打探得知才是,怎的却一点也探不出来?”他正兀自着急四顾时,忽然见得岸上的石子儿随那人骂声微微的上下跳跃,想来人声再是雄浑刺耳,地上的石子儿也顶多是被话音中的内力惊扰而左右滚动,却不至于这样上下的跳跃,除非……除非那人埋在泥土之下……可此处乃是青山深处,其间土壤不过四五寸厚,再往下便是精岗硬岩,又如何能藏下一个人来?
他正疑思间,太史慈被那人骂的狠了,抬脚在地上狠狠的一跺,想他势大力沉,这一跺脚又是暴怒而发,自然是用力极深,激起无数水花不提,那来人的骂声竟是为之一顿,如此一来,乱尘已是有了计较,只见他溪水中跃起、凌在半空中,右手成爪,对着泥地便是虚虚一抓,他这股爪劲看似虚柔、实则刚猛无比,那泥地顿时下陷上冲、旋即轰然一响,竟是炸开一个大洞来,一个人影从那大洞中陡然窜出,那人全未料到自己被乱尘猜中了藏身处,嘴中仍在喋喋不休的骂着,双掌翻飞、已是拍向乱尘面门。可他身子只往上飞了数尺,便被乱尘虚爪中的力道一引,哗啦啦的摔在溪水里。太史慈早就被他骂得的燥火,眼下见他被乱尘揪了出来,当下横挥双戟,一前一后的已是斩了过去。那人在乱尘手下吃了败仗,却仍是不惧太史慈,他被乱尘摔在水中、也不及起身,双手撑地,却以双脚倒踢。想那太史慈双戟名曰魑魅魍魉,乃是昔年其师于吉所用的名器,便是常人用之都可削铁如泥,眼下太史慈力贯于内,莫说是一双肉腿,便是花岗石柱也能被他斩了。乱尘心地仁厚,心说此人不过口舌粗鄙,倒未曾有何不义之举,这太史慈一上来便要斩断了他双腿,未免过分了些,于是伸手来拉太史慈。可这一次他未是出手,却见得那人双脚刹那一转,竟是划出一个阴阳圆形来,再接着乱尘眼前便是一花,那双脚竟比人的双手还要灵活,双脚变四脚、四脚变八脚,刹那间已是百十千万、团团转转,太史慈的双戟之前竟是大大小小、轨迹不一的圆形脚影。太史慈也不管这其中玄乎,只是将那一先一后的横斩推前,那人双脚所成的圆形与双戟相交,发出连密的铮铮闷音,那太史慈只觉执戟的双手似被打铁的锤子一下下的击打着一般,对面那圆形无穷无尽、一次连一次的重击,直震得自个儿手脚发麻,不知不觉间,他手持着利器却被对方空手双脚逼得往后退了数步。
乱尘早已飘然落在岸上,眼观二人戟来脚往斗个正酣,虽是翻腾挪移、互有攻守,却无那凶险之虞。那人出脚虽是凌厉,隐隐然中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平和之感,全然不见凶杀间的戾气。而太史慈面临强敌,早已压住了怒气,双戟或扫或斩、或突或阻,全以刚猛之力来应对来人双脚。乱尘虽说武功已高,旁观太史慈所使的戟法,只觉堂堂正正、激激昂昂,如那万里长沙、纵横无当的大漠,乃是一门气势森严的外门功夫,他入世以来,见过有得这般外门功夫的,除了两位师哥,别无三者,眼下这太史慈新悟了混元一气功、十二正经又是通畅,这双戟使将开来,当真是猛龙入云一般、豪迈无比;然而更令乱尘心仪的是来人那生而不息的圆形脚法,那人坐在溪水中,以手撑地,双脚盘旋兜转,如蚕蛹一般将自己的身子裹在那一个一个的圆形中,太史慈再是嗬嗬的发声猛攻,接被他双脚间阴柔无比的气势给绕进绕出,消弭于无形间。乱尘又看了一小会,太史慈虽未有什么伤创,但这么相持间已是被来人从溪水中逼退到岸上,那人见乱尘从旁观看良久,目中更是带着钦佩之情,不免得意,笑骂道:“贼小子,你可是在寻爷爷的破绽处?嘿嘿,爷爷这脚法‘浑然地成’、莫说是破绽,便是空隙,你也寻不着一个!”乱尘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前辈这桩脚法贴地而成、浑圆无极,当是地母所育,想来地阔垠长、未有间隙,前辈的脚法自然不会有什么破绽。”
来人听了更是高兴,但嘴上却仍不饶人:“贼小子,倒也有些眼光。爷爷耍的高兴,再让你开开眼界!”话音未落,他脚上的招式斗然一变,那些圆形东趋西走,已是散成一片飞花,每一片都削向太史慈的小腹。乱尘在旁看得出神,只觉如若自己与那太史慈异地而处,面对这一招漫天花海的攻势,只能以退为进,不单要守中宫小腹,更要守住周身上下的所有脉门,为今之计,只能用手上双戟扫出一个大圆来,待看清了对方的来路虚实,再予以拆解。那太史慈年岁虽轻,但也是外门功夫的行家,见得对方脚影如那迷踪飞花,定然后续藏有妙招,哪里还敢托大?连忙将双戟收了,上下急舞,连出了“齐云插天、青城凝萃、龙虎停棹”三招,意欲将来人的腿式阻上一阻。他这三招乃是道门中人援引那齐云、青城、龙虎三大福山礼客拒人的典故化出来的外门功法,只是草创者所属门派不同,形意上多少有难以接续引通的地方,可太史慈追随于吉多年,受其师率真而为的影响,潜移默化中并不将门阀派系间的武功分得清楚,故而这三招连贯而出,倒也应了他所习武功“混元”二字的意髓。只是他的境界与修为毕竟没有乱尘那般超达,这三招混在一起,虽有上中下圆团防守的形意,但总是不够周正细润。乱尘瞧他这般防守,若是那人脚力收发不及,定然要吃来人一个大亏,不由说道:“得罪了!”当下揉身而上,挡在太史慈身前,那人见得乱尘入阵,极为的欢喜。却只见乱尘单手出掌,掌未伸出三寸,便掌心朝内、旋然一转,似是那敞开空门、迎客自取一般,那人没见过这般功夫,只觉惊奇不已,不由“噫”了一声。他这一声尚未落地,只觉自己双脚似被一条柔线缠住,竟引着自己方才所踢的漫天花海俱数归一,攻向自己本身。他不解这其中玄妙,双脚又是错展纷纭,欲要挣脱开那条无形的柔线,却见乱尘掌式不变,只是掌上五指或曲或伸,那原先的一条柔气倏忽一散,已成了五条属性俱不相同的丝线,其中拇指雄劲、食指灵巧、中指开阖、无名拙滞、小指轻忽,正印了那金木水木土的五行五象。那人再是如何挣扎,都被这五行之线越绕越紧,将两条长腿都生生的送到乱尘手掌中。那人又惊又怒,大骂道:“贼小子,这是什么怪招!”乱尘目中带笑,悠然说道:“先生所得,皆尔自取,谓之何哉?”——他拦敌救人使的这一招唤做“咸其自取”,乃是出自庄子的齐物论,得其“由人自取”之意,倘若来人敬我、便是自取无伤,倘若来人恶我、便是自取彷徨。他这般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但偏偏是这救人御敌的间隙,乱尘便已天马行空的创出这手暗合道家无为无争的妙手,那人本是此内行家,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也是极为佩服。但他素来嘴臭,仍是骂道:“贼小子,我与他打架,你插什么手?哼哼,便是你赢了我,也是偷袭,算不得数!”
乱尘又是一笑,道:“前辈教训的是。”言语间,手掌一放即收,将那人双腿轻轻荡开,他这一手柔中带刚,那人本是以手着地倒立,被他这股力道一送,自然而然的转立了身子,不过乱尘从他方才的脚法中瞧出此人内力武功均是出自道门,但是他腿法灵奇清矫、形意圆润连绵,乃是闻所未闻,竟不在那天书所载的武学总纲之内,故而乱尘对他颇是礼敬,这一次只是连消带送,倒没有先前将他从山石底下揪出时的那般凌人了。
那人站稳了身子,拿一对老鼠似的小眼睛盯着乱尘看,他看便看了,嘴中更是啧啧有声。乱尘虽敬他是道门高人,但被他这么死死的盯着看了好一阵,心里也不免发憷,心头不住的嘀咕:“这位先生衣着打扮倒也周正,怎得说话做事都是这般的无礼?你便再是出世的高人,也不能如审问犯人一般盯着我罢?”那人上上下下将乱尘看了个遍,方是啐了一口痰,笑着骂道:“贼小子,倒也生的俊俏,不过你这娘娘腔的模样,哪有咱们江湖中人的侠气?还不如老老实实去乡下做个教书的秀才。”那太史慈先前被他骂的火气上涌,可方才与他对敌了数十招,情知自己难敌于他,倒也对他起了几分尊敬,此时听他又是出言侮辱乱尘,不由横眉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得说话这么臭?”那人嘿嘿冷笑了数声,说道:“狗孙子,你没吃过臭豆腐么?”他陡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把那太史慈给糟住了,那太史慈顶嘴道:“俺吃没吃过臭豆腐关你什么事?”那人骂道:“蠢材!臭豆腐越臭越香,你这都不知,方才还大言不惭天下第四?我看你天下第四蠢,一二三那是猪驴鹿,第四便是你自己了。”太史慈被他骂得的燥火难当,双戟又提了起来,喝道:“你再敢骂俺一句,俺就跟你拼了。”太史慈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说要与人拼了便是以性命相拼,那人却浑然不惧,反是挑衅道:“你不但蠢,你还烂。人烂,命更烂。你武功远不如我,却要和我拼命,就不怕我送你归西么?便是要死,回家也要问问你老娘肯不肯。”
这人说话毫无顾忌,转眼间已是涉及到太史慈家人,太史慈素重孝道,哪里还能再是容忍他?他口中哇哇大叫,双戟如狂风掠地般向那人扫去,那人哈哈大笑道:“你不是爷爷的对手,爷爷懒得和你打。”他这般说了,非但不与避让,反是双手叉着腰,头颅往前伸了,笑骂道:“看准了这里,别打架不行,砍人也不行。”这人一直满口胡言,乱尘原也恼他,这时太史慈狂怒之下欲击杀了他,他却开这般的玩笑,竟然让都不让,让乱尘吃了好大一惊。眼见得那人一只头颅将要被太史慈的双戟给割了下来,乱尘怎能不救?可那太史慈去势凶猛迅疾,双戟顷刻间已至来人的脖颈间,又如何可拦得?不料乱尘白影一闪,双手一左一右已是各攻太史慈与那来者。他三人离的极近,这两手转折的手法又不得施展,但偏偏是这么短寸的空间内,他左手五指连挡带挑,震得太史慈的双戟嗡嗡大响,身形与戟式却挥不前去。于此同时,乱尘的右手托住那来者的腰侧轻轻一揽,便将那人揽在身后,他也不及那人运力相抗,道一声“得罪了”,手中柔力一吐,便将那人往后推了数丈。那人本想使个立地功来,可刚扎了个马步的架势,口中却咦了一声,双脚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又退,直至后背抵上石壁才停住了身形。
那太史慈出手无功而返,自然是盛怒无比,欲要从乱尘的左手间挣脱开来,再去与那来人厮杀,可乱尘有心劝解,如何肯依了他?太史慈见手中的双戟已是被乱尘牢牢克住,也不勉强,扔了双戟,身子一个纵力,高高跃起,欲要踢那来人。可他身子悬在半空中,却是啊的一声惊呼,心神不安间竟是摔在地上。乱尘见他神情惶恐,还以为来人使出了什么厉害的武功,连忙转过身来,经由方才一战他已知对手武功远胜太史慈,自然不敢托大,双手在身前抱圆,以待其变。岂知待他自己转身过来一瞧,也是哎呀喂一声呼出口来——原来那人已全身没入山石之中,只留了个人脸在外,活似被嵌在石壁中间一般。乱尘见得这副模样,又是心慌又是难过:“我方才明明只施了三成力,不过是想将他逼退,怎得会如此重手重脚、将他砸到岩石中去了?想得他肉体凡胎,这一撞之下连筋骨都碎了罢?我怎得浑没个轻重,将人伤成这样?”
那人见得乱尘神色颓唐,笑骂道:“兀那小子,我还没死呢,你自责个什么劲?”说话的当儿,他施施然的从石壁中走了出来,身上莫说是一处伤口血迹,便是一点石子和尘埃都是没有,那太史慈瞧的咋舌,只以为是鬼迷了心窍,连揉了好几回眼睛,却是见得那人满脸坏笑,故意在那山体石壁间来来去去的穿梭,当真是如那无形的幽魂一般。
太史慈越瞧越是害怕,不由得问道:“你……你是人是鬼?”那人嘿嘿笑道:“你说是人是鬼?”他口中说话,身子大步往前走来,一把拉住了太史慈右手,急急忙忙便将太史慈往石壁间拽去。乱尘既不肯伤了来人、又不肯太史慈中了邪道,赶紧伸手来拉,口中说道:“先生,莫要与咱们玩闹……”他话未说完,跟着太史慈一声惊呼,三人已是被那人拖进了石壁之中。其实乱尘的内力远胜来人,他原来也是想自那来人的手中睁开,可他只觉这人虽然言语上毒辣了些、到得此刻都没有予以加害,而且入得石壁后也似穿梭于空气中一般,视之有形、感之无形,倒也奇妙有趣的紧,便由得那人似个孩子般拉着自己在山体石壁间来来去去的穿梭进出。反倒是那太史慈涉世未深,没见得过这般异象,吓得紧紧的闭住了双眼,大张着嘴啊啊的乱叫。那人眼光斜睨乱尘,但见乱尘神色如常,心中更是欢喜,嘿嘿笑道:“浑小子,万事不惊于心,倒也有些胆色。不过,我这里有更吓人的,便带你玩玩。”他由不得乱尘二人拒绝,身子往下一探,三人便似那落水的石子般,波的一声轻响,便已是沉入了泥中。乱尘只觉眼前漠然一片漆黑,呼吸也渐是浑浊,而身子更似失了重心一般直往下坠,脑中昏昏然、不知那人搞的什么名堂。幸在乱尘参悟天书多年,道心已然归虚,当即敛了心神,问道:“先生您可穿山越土,晚辈已是开了眼界,您还是收了神通罢。”那人骂道:“刚说了两句你好听的,怎么就不成器了?你且把眼睛睁开好好的看看,到时候再来夸我。”
乱尘眼前一片漆黑,又有什么好看的?他既觉好气又是好笑,忽然鼻尖闻得一阵水润花草的清香,眼前的漆黑也是逐渐明亮起来,周围事物也渐渐有了影子,他凝目一瞧,但见得月辉泄地,河水浮波间的星光璨烂,两匹马儿在岸边悠闲的吃着草,阵阵清风拂来,说不出的受用。乱尘只觉此景甚为熟悉,问道:“先生,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哈哈笑道:“你这小子,怎得记性这般的差?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乱尘更是迷糊,往前走了两三步,但听得那吃草的马儿识主的一声轻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这盏茶间的工夫,他自己已是到了这神亭岭的山脚!自己白日阻拦周瑜一行,不就是此地么?这人非但武功高强,竟然还会这匪夷所思的遁地之术!
想来这遁地术近乎鬼神之道,他便以为来人是那陆压一类的异人神客,说不定还与其师左慈有那故交之情,连忙双手抱拳,向那来人躬身行礼道:“道君神通无涯,小侄之前多有唐突,万望赎罪。”乱尘如此恭敬来人,太史慈更是不知就里,拉了乱尘衣襟,问道:“先生,你怎么对他如此的客气?”乱尘双目低垂,轻声道:“兄弟不可造次,快快向道君行礼。”太史慈慢知慢觉,看了一会那人,又转身四顾,这才明白自己已是到了山下,啊呀喊了一声,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见得乱尘如此恭敬,居然不喜反怒,破口大骂道:“蠢材!谁是什么他妈的道君?我与你打闹玩乐,咱们便做一般的朋友,你跟我分什么劳什子的前辈后辈?你要是再分什么狗屁的礼数,老子便将你拖进石头里,让你憋在里面啥时候学会了说话再出来!”乱尘已知此人说话做事奇叵,也不与他争辩,微微一笑,将双拳收了,但身子仍是微微前躬,以示恭敬之意,说道:“先生教训的是!”那人脾气稍稍好了些,仍是骂道:“先生也不许说。先生的先死,后生的后死,我年方十八,正有大把的快活日子,你这是在咒我早死么?”想他满脸都是胡茬儿,眼小眉细、后背又有些驼,哪里像个十八岁少年的风华模样?太史慈性子直,立刻噗嗤笑出声来,那人双眼圆睁,骂道:“狗孙子,你笑什么?”到得此刻,太史慈也已明白此人来头不小,当然不敢再是顶撞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终于从牙齿里面挤出话来:“俺……俺没笑……俺……俺只是觉得……觉得……”那人哼了一声,却不再理他,反过来问乱尘:“浑小子,他瞧不起我,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乱尘连连道:“不敢,不敢。小子只是不知如何称呼阁下。”那人道:“老子姓祢,单名一个衡字,你比我老、但我武功又比你高,便卖你一个便宜,你喊我祢老弟罢!”乱尘听得此人姓名,脑中不住思索——原来他叫祢衡,怎得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按理说他腿法极奇、内力深厚,武功只是稍逊于我两位师哥,当与那华佗神医伯仲之间,这般的厉害人物怎得全无名声?是了,我近年才回中土,江湖上的耆宿不认得也是寻常。他自称十八岁,但我方才与他内力交抵,已是探出他有三十余年的寒暑之功,想来成名甚早,似他这般性情的高人又不好那名利之用,正辉煌时便急流勇退,这也是常有之事……不过太史兄弟久随名师,说不定听他恩师提及过此人……想到这里,乱尘将目光转向太史慈,却见太史慈一脸迷糊,也是半点不知的样子。乱尘又去看那祢衡,但见其目光灼灼,似有拷问鞭笞之意,心中豁然开朗,竟有了自责之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祖师的谆教在此,我常修大道,本该是清心虚意,怎得又起了名利幻空的妄心?”他既想到此处,反是一切淡然,微微笑道:“那我还推辞个什么,便占了老弟这个便宜罢。不知老弟今次找我,乃是所谓何事。”祢衡小眼睛一闪,已是有了欢意,言语却仍是犀利:“荒唐!非要有事才能找你么?我这么个花样少年没事便不能找你玩么?”
乱尘呵呵笑道:“卿本少年,奈何韶华易逝,佳期难在,何谈花样?”祢衡呸了一声,坏笑道:“你这贼小子平日里总是悲悲戚戚,十足的让人讨厌。不过现在这般的满嘴胡话,倒也不坏。”言语之间,已满是欢喜,乱尘道:“口中糊涂,心中糊涂,天下糊涂。有所谓江湖落魄载酒行,糊涂了黄粱梦境。我既已这么般的糊涂,老弟又怎么能说不坏呢?”祢衡哈哈笑道:“不是不坏,已是极好。”乱尘道:“何解?”祢衡道:“万事糊涂酒一壶,别时聊为鼓咙胡。我此来便是寻你这个糊涂人,要让你更加的糊涂。”太史慈不明白乱尘与祢衡言语中互相逗趣的雅意,只见得二人言语投机,不由插话道:“俺今年十九,比你大着一岁,便是你的哥哥。老弟与先生这般糊涂来糊涂去的,却没有酒,算什么糊涂?”祢衡瞪了太史慈一眼,骂道:“你说没酒便是没酒么?你那混元一气功都混到大肠里去了么?你这不是糊涂,你是蠢。你这样的蠢人,平日里我是懒得与你废话的。不过今儿个高兴,便将你教训个一二,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糊涂。”他言语虽是无礼,但已有了轻佻之意,太史慈也不生气,嘻笑道:“俺比你年长,长即是尊,你个小屁孩,也能教训俺?不过俺练了这混元一气功,不谈‘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肠里面能撑着你这么一个糊涂虫总是够的。有什么屁,你尽管放罢。”祢衡全没想到这太史慈耍起无赖来比自己都是厉害,更是高兴,嘿嘿嘿嘿的坏笑了一阵,转头对乱尘说道:“贼小子,你做的好事!”乱尘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之意,祢衡道:“你帮他打通的哪是什么十二正经,明明是不正经!”太史慈道:“俺便是这般的不正经惯了,你又能耐俺如何?”祢衡也是一摊手,道:“你们越是这般的不正经,待我将你们灌醉了,将你们扒了裤子、吊起来打,看看什么是不正经。”乱尘道:“既是如此,乱尘倒想开看眼界了,不过没有酒哪里来的醉,你这不正经也确实不正经了。”祢衡道:“还不是你们乱岔的?你们要酒,我给你们取来便是。说罢,天下间的名酒,只要你们想得到的,别说是掘地三尺,就是掘地三十尺、三百尺,我也能给你取来助兴。”
乱尘知他地遁之术了得,想来有那立地万尺、穿梭千里的本领,便故意为难他,说道:“洛阳城有个东观书库,书库有楼,楼中藏有两坛八十年陈的‘悬空酒’,你若是能取来,这糊涂二字便可圆满了。”——这两坛悬空酒乃是昔年那谒者仆射刘珍所藏,那年安帝在位、邓太后摄政,命刘珍会同马融等人校定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以辩万物之称号,为训诂学专。其时天下士人争相涌入东观,日以辅修、夜以酒歌,不出一年,经文整齐脱误。刘珍便造悬空楼,马融刻五经孤本于悬空楼中,以吊那百世颂文、莫使糊涂之意,邓太后恰逢盛事,特赐御酒两坛,诏曰“文字是正,美酒藏根”,待得美酒与经文封存,刘珍便将命甲士将悬空楼下面的三十三层楼梯尽数拆毁,便是武林高手,要上取经文与美酒也是不可,悬空楼自此悬空。后来董卓焚火洛阳,因那悬空楼高,周围又是开阔,反是于大火中幸存,不过那两坛美酒与经书却不知还在不在了。现在乱尘故意提这两坛悬空美酒,一来是借那美酒劝避糊涂,二来是考校那人的地遁神功。岂料祢衡小眼睛眯着转了许久,才是摇头说道:“此去东都洛阳不过三千里,我瞬间也可到得,不过那美酒悬于半空,我入地有路、上天无门,这酒我取不来。”
乱尘作出惋惜道:“美酒不至,何谈糊涂?”太史慈不解这悬空酒的典故,但亦是跟在乱尘后面起哄道:“亏你一直吹牛皮,这么坛好酒都取不过来,当真是丢了俺这个哥哥的脸。罢了,罢了,俺那葫芦里还有些酒水,你带俺们上去,将那葫芦取了,咱们接着喝罢。”乱尘连连摇头,说道:“凡尘糙酒,聊胜于无。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可惜,可惜!”那人小眼睛猛然一睁,陡然破口大骂道:“死老头,快点出来。他奶奶的,老子和他们两个闹的欢腾,竟忘了你这茬儿。你这个王八蛋,竟然躲到现在!”
乱尘听得他这么突然一声喊,心中大惊:“竟然还藏着一人?!怎得全无此人的气息?方才这祢衡藏于山石之中,乃是那地遁之术,故而我难以查探,难道此人乃是祢衡的同门师兄弟,也精通这地遁藏形之术?是了,我们方才身在内山,距离此处最起码有半日时辰,此人能追随至此,定然会这地遁术。”可他低头四处打探,可怎么也查不出那人的方向,又暗中以掌力击打地面,却始终是杳无音信。他试了好一阵,始终不见来人,便以为那祢衡在与自己开玩笑,便道:“老弟,莫要与我说笑了。你那地遁术乃是乾坤造化、世间独有,天下奇人再多,又岂可一而再、再而三?”那祢衡已是等得恼怒,放开嗓门大骂道:“他奶奶的,你这老鬼,我与你同时来寻贼小子,你怂恿我先现身,你自己却躲到现在,算什么狗东西?”他盛怒之下,内力充盈四方,乱尘只觉耳膜一震,竟是嗡嗡鼓动,心中暗赞道:“好内功!看来先前与我较艺还是藏拙,此时看来,已然胜过我家两位师哥。我方才胜他,侥幸、侥幸!”那太史慈内力不如祢衡,在这一吼之下,双耳间有如炸雷,只震得他头昏脑胀,连看东西都是模糊不清。至于那吃草的马儿,被他这么一吼,双双长嘶,竟是跌倒在岸边。那祢衡又连骂了数声,只震得山风大作、河水潮长,一时之间,飞沙走石、草木飘摇,有如那暴风雨压城而来一般。饶是这般骇人的情形,却是全无一人应声。乱尘钦佩此人内力了得之余,心中直是纳闷:“地遁之术乃是奇门妙学,连我师傅也是不会。想来是与天地争功,乱了造化。这祢衡虽然练成了这桩神功,但功过相抵,神功成非之间,已是伤了心智?如若不然,他怎会凭空捏造个人出来,还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迷惑之间,只见得太史慈双手紧捂着双耳,两眼紧闭、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鲜血从他指缝间不住的渗出,看来已是在祢衡的骂声中撑不长久了。他生怕祢衡再骂下去,伤了太史慈,连忙大声说道:“停罢!”情急时刻,乱尘全力而发,这“停罢”二字出口,祢衡只觉口不能言、眼不能视、耳不能听、舌不能闻、鼻不能嗅、意不能感,端的是六根全失,整个人都跌入了一片混沌空如之中。不过乱尘内力阳刚与阴柔俱在,救人而不伤,虽是威猛无俦,但却与身旁事物一概无碍,二人内力如何,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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