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便是八月十五了。有所谓“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州上下,莫不张灯结彩、欢度佳节。长安乃大汉朝室所在之地,自是不肯落了下势。这一日天色尚还大亮,日头还高高的挂在西山上,赏月的人们已是三五成群的出了门,在花灯满挂的街巷间婆娑而行,长安街巷本是八马并行的大道,可到得今日,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到处都挤满了人。而那司徒府前,更是人山人海,非但将司徒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群更是隔着数个街巷遥遥听着司徒府中传出的妙曼曲音——自从黄巾作乱以来,这司徒府已是将近十年没有请过有名的戏班同台比较、共作赏月佳音了,可这一次王允却早于十日前通告天下,尽邀天下间的梨园名匠赴宴赏月,唱几曲中秋高歌。至于那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平日里想巴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司徒都是难有说辞,这次得了王允亲笔请柬,莫不是欢喜非常,哪个不是华衣新服、携了重礼,前来赴宴?连那董卓得了邀函,也郑重其事,领着西凉军内的大小官员,一个不落的赴这月宴。
寻常百姓平日里怎会见得如此之多的官绅贵人,得了这桩消息,怎可错了如此的开眼良机?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司徒府正中大厅之上,挂着这么一首《五噫歌》,此诗乃是光武帝时人梁鸿所作,当年梁鸿过洛阳而登北邙山,见宫殿之华丽,感生民之疾苦,遂作此诗。那王允心忧苍生百姓,追慕过往先贤,有一日他挑灯夜读,偶然读到梁鸿的这一首《五噫歌》,感于其“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的忡民忧国之心,便请好友蔡邕以石刻写就,将原来正堂上置挂了数十年的“青云得路”大匾换下,以作此次月宴宾客之观。
十日前,王允上书天子,说董卓监国有道,百姓安居乐业,故而天降甘露,前日又是吉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之景,此正乃祥瑞之象。值此良辰美景,故而他尽邀天下的梨园名匠,于他府中搭高台、唱大戏,以谢董太师治理天下有方之德。那董卓初时尚且不信,想那王允与自己不对付已久,又怎的突然大肆阿谀奉承、拍起自己的马屁来了?难道是借口今次月宴来行刺杀之事,可长安城中尽是自己精兵把守,那王允无兵无权,如何可行这枉然之事?再者,就算他王允有个一两千的外援私兵,那天子刘协与汉室宗族尽被自己捏在手中,那王允身为先帝托孤的老臣,做起事来总不可能如此无脑,要拿汉室宗亲的人头来搏命罢?他思来想去,只道是王允消遣自己来了,便推辞了数次,可那王允一请再请,好几次在自己面前俯身下跪,更是说得涕泪俱下、极为感人,那董卓看在眼中,又令董璜董越兄弟二人暗中查探,见那王允为月宴之事操心劳力,开口闭口都是不能误了太师吉日。董卓这才心中欢喜,直想自己前有拭杀黄琬、袁隗这些老臣之威,后有厚封乱尘这等才子之恩,王允这老儿总算开了窍。汉室最后的那根老骨头都已拜服在自己脚下,这朝代迭替、帝位禅让一事还会远么?如此,那董卓便郑重其事,尽携了麾下的军吏大员,但凡军中的主事者,按各人的官位秩比,皆赴今日大宴。
吕布、乱尘二人同为县侯,又分领羽林、虎贲二军,职司自然甚高,如此盛会又安可不去?二人各着了武冠黑袍,随董卓一行前来谒见。王允对他二人尊崇至极,董卓首位之下,第二、第三把交椅便是他二人所坐,连那李儒也不过排在第四位。乱尘本就不好功名虚妄之事,又是心想今日到场的佳客中亦有不少元老重臣,自己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弱冠小子,王允却安排自己坐在众人上首,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但吕布耳语言道:“师弟,王允乃是国之重臣,他做事向来不缺分寸,既是如此安排,定然有其用意,咱们今日前来,一来是应董卓之命、而来顺机查探这王老司徒的底细,犯不着为此事大作干戈。”乱尘虽是不快,但心想师哥所言不错,便细细瞧那王允一言一行,以期窥出其一二心意。他看了一会儿,心中暗叹——这王允不愧是侵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办起来事来果真是井井有条、面面俱到,非但府中器具摆设、场位铺排按五方而出、次序分明,便是连府中的下人们今日都按所司的职责换了新衣,上至引宾接客、下至端茶倒水,都是行走如风、进退舒徐,有如沙场整兵一般,莫说是外头看热闹的百姓咂舌,就是董卓、吕布这些常年领兵的将军,瞧得王允治下这等堂正的阵势,心中也是暗暗佩服。
长安缙绅今日适逢其事,见这歌舞动天、人头攒动,均生出太平盛世的错觉。僚友间饮酒看戏、寒暄说笑,不知不觉里,已至戊点正时。王允与蔡邕二人仍在董卓面前腆着笑脸说话,力邀那董卓主持今晚的佳宴。西凉诸将见那素来难以对付的王允、蔡邕二人居然肯如此的巴结董卓,个个心里既是得意又是高兴,那董卓更是心想这两个老小子总算识得时务了,哈哈笑道:“王司徒、蔡侍郎,您二位德高望重,又是今日妙戏佳宴的主人,我董某人只是个会打仗守国的粗俗勇夫,今日前来只是不愿拂了您二老的雅兴,这赏月高歌的文雅事,我又如何说的来?还是有请二位主持,我董某人安心在台下坐着听戏喝酒,不用在今日个这么多才子佳客的面前丢人现眼了。”王允笑道:“董太师鹰扬江海、鹗立天中,于外、修饬军政,于内、辅赞朝聦,正乃文武全才、命世之雄,如今百姓安泰、天下升平,实乃太师文治武功、烈于万古春秋也。这小小的月戏之说,太师还不是手到擒来?”蔡邕亦是附和道:“王兄所言甚是,太师您说这等话,非但太过自谦,更是折煞我二人了。”董卓耳听他二人闭口不谈汉室天下,只是说那百姓升平,心中更是欢喜,便不再推辞,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允、蔡邕二人连忙搀住了董卓左右手,弓着身子、如同陪侍的婢女般畏畏缩缩的将他引至高台上。那高台离地一丈,以上等麻石铺就,台上灯烛高挂、红旗招摇,更衬得那董卓高大,至于王允、蔡邕二人则是更显微卑,台下不少士子清流,见他二人如此的猥琐姿态,厌恶者有之、愤恨者有之,便是有些仰慕他二人才华傲骨多年的老友见了,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董卓双袖一扬,露出一双长满粗黑汗毛的肥手来,向众人微微拱手,便算是抱拳了。王允随即捧上一杯酒来,董卓端在手中,望向台下因惧怕自己雄威而鸦雀无声的熙攘众生,只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但听他朗声道:“今日中秋佳节,幸得王老司徒善体天下太平的乐趣,上书圣上言说今日赏月喜宴,圣上大喜之余、原想亲自赴宴,却怎料国事繁多,这便遣了在下董卓前来观礼,此刻吉辰已到,董某请大家一杯,以传圣上嘉勉宽慰之意,今日中秋月宴便算是开席了。”靠近高台而立的皆是西凉军中的亲信辈,见那董卓敬酒,齐齐高声答话道:“多谢圣上与太师赏酒!”他们如此的高声同贺,那些赴会的达官贵人、乡缙豪绅怎敢落于人后,均是举杯贺谢董卓。至于那些百姓、戏子,更是一个个的俯身跪拜于地,也不知是哪个家伙起的头,千万人同声共呼、声潮如海:“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师千岁千岁千千岁!”董卓早已是心花怒放,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扬手道:“诸位请罢。”诸人不敢怠慢,各个皆是饮尽了杯中美酒,董卓这才满意的走下高台,安坐回自己的主位上,府外百姓又是山呼了几声万岁、千岁之后,王允这才双掌轻拍,那些梨园名匠从侧房小门里鱼贯而上,又是敲锣又是击鼓、咿呀咿呀的唱了起来。
虽说今晚所奏的散乐百戏皆是经由王允、蔡邕精甄细选而成,所歌演者莫不是驰名一方的生旦名家,可乱尘实是不喜这靡靡之音的乐趣,听了开始的一两首之后,便垂着头、自顾自的喝起闷酒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不知不觉里,他手中的酒壶已是将近空了,而之前那个模样俊俏、唱腔激昂的武生也不知何时下了台去,上来了一个手提竹篮的女子,一上台便是乒乒乓乓的翻身腾跃,折腾了一阵,又柔声满嗓的清唱开来,唱了一阵,又是锣鼓齐响,那女子又将手中竹篮换着花样的抛起接住,听得身旁李儒在给李傕郭汜那一帮大老粗们说戏,说这女子乃是花衫名家,所谓花衫者,熔青衣、花旦、武生、刀马旦于一炉,非但得有十数年寒暑之功,更要那资质天分上佳者才可。台上这一位,便是当今的“秦淮花魁”樊娟樊姑娘,王允这次果真是盛情相邀了天下间的名角名旦,连这素来规矩古怪、不肯出秣陵城半步的樊娟都碍于他的面子请来了。众人皆是哦了一声,那李傕是个粗淫坯子,笑道:“都说那樊娟是个大美人儿,今儿个终是见了,也不过比俺昨日才在遥乐坊寻得的那两个娘们标志一些。”董卓军中,皆是这样的风流粗鄙之人,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又听那董卓并未出言怪罪,三两杯黄汤下肚后,各色各样的下流话便说出口来。乱尘坐在他们身边,听得他们左一句浪荡货、有一句贱人坯,眉头直皱,心中欲呕,羞于与他们为伍,吕布一再暗地里要他忍让克制,可他实是难熬的住,自席间站起身来,提了一壶酒,便欲自个儿的走了。
他只走了两三步,便听背后有人道:“将军留步。”这人说话极为熟悉,又是说的极为客气,乱尘想不起这席间还有谁与自己这么交好,扭头一看,身后除了太师董卓与师哥吕布之外并无他人,那吕布见乱尘瞧他,也是蓦然不知其意。乱尘微微苦笑,只道是自己心神恍惚、听岔了耳,转身方走了一两步,又听得方才那声音说道:“曹将军,请留步。”这一次,乱尘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是董卓、居然是那董卓!
他回头一看,果然瞧见那董卓正满脸含笑的瞧着自己,手里托着一只盛满了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他见乱尘回头,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笑道:“乱尘,你过来说话。”
乱尘又瞧了一眼吕布,只见师哥低着头装作浑不知晓般喝酒,一双锐目却紧紧斜视自己,正示意着自己千万不可顶撞了董卓,乱尘心中发苦,可脸上却是微微而笑,走至董卓身前,弯腰一躬,说道:“末将曹乱尘,参见太师。”董卓见这剑风傲骨的当世奇侠曹乱尘都被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心中的得意自不消说,笑得连嘴唇都咧到耳后根,但见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乱尘肩头,哈哈笑道:“乱尘,你今日已是魏候之体、将军之威,可不是偏门末将了。”乱尘道:“大汉才学品器甚于乱尘者,有如恒河沙数,末将不敢自大。”董卓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这官位,已算是极高的,来,来,来,坐下说话。”说话间,他往右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为显诚敬之意,又用袖子来回扫了数回,示意乱尘与他同席而坐。此时此刻,台上台下千万人等,上至李儒王允这些金紫贵人、下至街巷上的走夫小贩,都瞧见董卓如此诚待乱尘的举动,连那台上亢声高唱的樊娟都停下歌声,一股脑的将目光望向乱尘,其中艳羡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惋惜者亦有之——董卓一世枭雄,能有今日滔天的权势,自是一路尸山尸海的杀将而来,便是那龙椅上的皇帝,也是说废便废,何曾对人有过这般客气?台下不少人并不识得乱尘,只见这年纪轻轻、模样英俊不凡的少年小子非但被董卓引为上宾、更能与他同席而坐,心中皆在猜想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通,竟能得那权柄天下的董太师如此优待?有一二好事之人,心想当今天子刘协也是这般年纪大小,说不定这英俊少年乃是那微服出宫的天子刘协,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乃人之常伦,那些好事之人,对着乱尘便是咚咚咚的三叩九拜。更有甚者,以为乱尘是董卓从哪里请来的神仙方士,便也想觍求那长命万岁的方子,高声呼道:“大仙、大仙,赐一些长命符水罢!”如此一来,人群中躁动者有之、笑骂者有之、议论者有之,已是乱成了一锅沸粥。也不知是谁识得乱尘,喊了一句:“少年英侠曹乱尘,果真是卓尔不凡、天下无双!”群人这才得知董卓身旁所坐的不是什么皇帝、更不是什么神仙大士,但乱尘的事迹常于坊间流传,便是十多岁的总角小儿也晓得他的大名,众人哄的一声大笑,骚动了好一阵,才安心听那樊娟唱戏了。
可李儒乃是董卓女婿,瞧了董卓那喜不自胜的模样,自是忿恨不已,心想自己跟随董卓多年,屡献奇计良策、助其攻城掠地,董卓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优待过自己。乱尘寸功未立,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江湖小子,与自己平头而坐、得享高位便就罢了,凭什么现在与那董卓同席而列、更似是骑在自己头上一般?非但李儒如此做想,整个西凉军系,除了吕布一脉,其余李傕、郭汜、张肃等辈都是颇有怨言,但怎奈董卓实在是对乱尘溺爱的紧,他们素来又惧怕那董卓的淫威,也只能心中恶语怒骂、脸上装作若无其事了。董卓老谋深算,他这一群手下此刻在想些什么又怎会不知?可他偏偏却要如此做得,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亲自为乱尘斟酒,为的就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但凡有才有名者,他董卓便是如此亲力而为、国士相待!乱尘心思慧捷,众人的不满与董卓的用意他心中一清二楚,只觉得尴尬不已。
他将目光转向师哥吕布的坐席,可不知什么时候师哥已然离席而去、不见了踪影。乱尘也可算是身经百战,虎牢关前、荥阳林中数十万人前都不曾惧怕什么,可此时此刻,师哥不在身测,他反是觉得慌张的紧,嘴唇不住嗫嚅,想说出话来却不知说些什么,至于董卓在耳边笑口言说的话语,一个字也没听得进。董卓知他尴尬,便暂时不再说话,邀他看戏。乱尘抬眼望向高台之上,只瞧见那戏台上的樊娟长袖善舞,此刻正唱道:“……中庭地、白树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月明夜、人尽望,秋思不知,落谁家……”
这樊娟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秦淮名旦,这一曲《秋思月》既舞且唱,端的是妙曼动情无比,连那董卓都是拊掌连拍,大笑道:“唱的好!赏金百两!”他出手阔绰,这一下子就赏了足够十户百姓一年生活所用的百两黄金,与樊娟同台的那些锣鼓手、生旦们心中欢喜,各个都卯足了劲,将锣鼓挠拨、拳脚舞蹈击将的连天响,那樊娟却只是淡淡一笑,聊表了谢意,又唱道:“……姗玉颗、月轮挂,长生殿前,新露华……天中事、人间画,嫦娥眉蹙,掷无涯……”
乱尘耳听这词曲柔妙、歌声委婉,不禁又想起自己这些年来遇到的那些女子来,一会儿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师姐貂蝉,一会儿是待自己千万般好的痴情人张宁,一会儿又是那与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的才女蔡琰,一会儿又是那雨夜渭水同歌、到现在都不知其相貌的黑衣少女,这些人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来来回回的转绕飞舞,到最后直混在一处,乱尘伸手去揽,却只可见得她们格格而笑,远远的长袖翩舞,一时悲不自胜、无法名状。
乱尘正怔怔出神间,忽听得董卓长叹了一口气,怅然说道:“好一个‘天中事、人间画,嫦娥眉蹙,掷无涯’……这天下间的往来之事,哪一桩不是人难料、事难定?莫说是那嫦娥眉蹙,便是那威主后羿复生,见这烈日昊天、瀚海无涯,也要掷箭不射了罢?……举世滔滔,各个都说老夫窃权柄、据龙阙,以那王莽相贬,咒我祸崇山岳、毒流四海,可易地而处,又有哪个不想权倾朝野、俯瞰天下?前些年,老夫做梦都想有今日的成就,现在终是得了,可偏偏只欢喜了一阵,到如今,却是一天比一天难受,好似那食日在天、烈火炙身,寒水都不能救……”
这一席话自那无比蛮横凶残的董卓口中说出,乱尘陡然回过神来,大惊之余、只以为董卓又在戏弄自己,但他盯着董卓的眼神看了又看,却浑不似作伪,不由得苦笑道:“太师既觉这高处不胜寒,不妨将这位子让他一让……这天下间,觊觎太师你身下宝座的又何止千万?”董卓道:“果真是少不更事……我少年时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放下易、拿回难,初时也似你这般年少气盛,心想老子将来闯荡天下,自然要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可这些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错的太深了……老夫这位子,是这些年来老夫一刀一枪用无数人命填起来的,我纵有千万个不喜欢,别人要取,也得拿尸山人海来换!况且……我虽然觉得这位子碜人,但若是真要我离了此位,哪怕只是半刻,我便又会如痴如狂、奇痒难耐。”乱尘默然了一阵,道:“古来多少豪杰求那权势熏天,成兴有之、败亡者亦有之,想来这追权逐势间的悲喜苦乐也就自个儿知晓了……”
董卓点了点头,望向高台之上,说道:“三十年前,老夫自诩英华盖世、雄心万丈,以那乐毅、管仲自比,可惜老夫苦读三年,却不过得了一个亭长的破落闲职,我一怒之下便弃文从武,从一个小卒做起,战场上斩将杀敌无数,官位却一直是兵马掾、羽林郎、军司马这样的小官儿,后来好不容易做到并州刺史,可惜一朝兵败,被朝中的奸人向那汉室昏君进献谗言,老夫的官爵便被尽数捋了去。老夫自此便失了效国报君的心意,拉着兄弟们占山为王,过起了半匪半盗的快活日子。后来张角那老儿作乱,这汉家朝廷昏聩无用,满朝武将都是饭桶,只好又招老夫入朝,赐了老夫一个中郎将的虚名高位,要我去与那黄巾匪军拼个两败俱伤,可彼时老夫又岂再是那糊涂少年、由得他人算计摆布?我剿匪是假、扩兵是真,到得后来广宗城破、黄巾匪灭,老夫麾下已有十万之众,朝堂上那些孙子们的一石二鸟之计反而是害了他们自己。过不几年,刘宏那老昏君终于不行了,病死前连下了三道圣旨召我进京,说要拜我为并州牧,做那皇甫嵩的副手,不得不说,刘宏老儿的这一招果然厉害,明为加官重用、暗是夺我兵权,要不是李儒提醒,我差点着了他的道了。于是老夫便挑动西羌叛乱、借口战事未定,奏疏刘宏那老儿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老夫原以为自己拒绝交出兵权,朝廷会兴兵讨伐,没想到这汉家朝廷比老夫想象的还要不堪,那刘宏病死后,满堂文武都成了脓包。反是让老夫在河东一地更为壮大。其后老夫在河东静观时变,以待天下震搅,果不其然,外戚与内宦争宠、宫闱大变,十常侍与大将军何进势成水火,老夫便打着‘逐君侧之恶’的旗号,自河东举兵。说来也是天赐良机,老夫尚未进京,何进一族已被十常侍所杀,而袁术那小子又替老夫将张让、蹇硕这些麻烦尽数除了,老夫未死一兵一卒,便在北邙山得了汉家的小皇帝刘辨。嘿嘿,那袁术小儿虽是有些小聪明,但怎奈老夫这天赐良机?……”
董卓见乱尘面呈不欢之色,猜他实在是不喜欢这朝政间的欺谀争斗,微微笑了笑,将酒杯举在手中,又道:“乱尘,老夫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并非是向你吹嘘老夫如何如何厉害,而是想告诉你,老夫能有今天,并非人谋、而是天定!若非天定,老夫安能‘有心报国报不成、无心匪患操国器’?这些年来,老夫也曾读阅书史,见那明帝也好、昏君也罢,杀得最多的便是忠诚功苦之士,使老夫更坚信那‘与善者非但要为人欺、更是不得善终’的亘古道理。到得今日,老夫已然是那天,我既为天,那普天之下皆为我土、率土之滨皆为我臣,管你皇帝也好、草民也罢,天下万千的命运都要牢牢的握在老夫手里。”董卓说着,掌心用力,竟把那夜光杯慢慢捏的变形,到得后来,啪的一声轻响,那酒杯碎成一片一片,将董卓的手指割破,鲜红的血液与那葡萄美酒融于一处,自董卓手腕间缓缓流下,直将董卓那华贵无比的锦衣丝袖映得一片殷红。
乱尘起初见董卓说的动情,倒也替他惋惜,但后来见他又绕回权欲与野心的老路上去了,心中只觉得无比恶心,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董卓,只好低头喝了一口闷酒,听得董卓又道:“老夫是个粗人,成天里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我既已打下这个天下,便要守住这个天下。所以我厚待于你,我之前在堳坞就对你说过,我并仅仅因为你有才、也不是只是要做给天下人看,更多的是、你像我的影子,像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样的愤世嫉俗、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他抬眼细细打量乱尘,仿佛真是在看年轻时的自己一般:“兴许你曾听说过老夫有一句话,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放眼当今天下,伏在老夫权势身下的才能者数以千计,可但凡有半点微词,老夫从不轻饶,或斩首、或抄家,逆我者一定要亡,从来没有人能坏了老夫的规矩。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老夫破例,老夫因你失虎牢、弃洛阳、折堳坞,已尝了三次大败。正所谓事不过三,今日过后,老夫不会再给你机会。”他见乱尘脸上的神色并无波澜,心中暗暗赞许,口中却仍是说道:“老夫如此待你,并非是已将你揽至帐下便不知珍惜,而是老夫实在对你爱惜的紧了,你也知老夫膝下无子,一直想圆一圆父子的舔犊教诲之情,我也曾对那李儒寄予厚望,可他实在是……算了,今日盛况高歌,咱们不说他。昔日堳坞、相府二聚,老夫内心之中,已把你当做螟蛉义子。对你不再宽容,毫无求全责备之心,只是希望你能不要现在这般浑浑噩噩,故人已逝、死者已矣,男子汉大丈夫,应有担当、往前看才是。”他自觉这话未免说的太重了,生怕刺到了乱尘内心痛处,于心不忍,将话题一转,调侃道:“你师姐乃是绝世美女,老夫再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不过天下间的美女良人有何止千万,你若是喜欢,我让那皇帝小儿下诏选秀,这天下间的美女任由你选,如何?”
乱尘脸上泛起苦笑,神色极为难看,良久之后才举杯敬道:“太师厚爱,乱尘无以回报。只是太师与我,一个是那盘桓九州、纵横华夏的蛟龙,一个只想做那无拘无束的鸟儿,其间志向可谓是天壤之别……”他见董卓并未不快,又道:“不过太师以国士待我,乱尘并非不知报恩之人,今日对着这皓皓明月立下誓言,如若他日太师有难,乱尘定然舍身相救……”乱尘乃是志诚守信的君子,得了他如此的重诺,董卓也是全未料到,甫然间不由得心花怒发,哈哈大笑起来,李儒等人与他们相隔虽是不远,但戏台上锣鼓震天,董卓与乱尘二人的对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清楚。只瞧见那董卓大笑了一阵,嘴唇又启,李儒想听得他二人说话想的发狂,正懊恼之际,忽听得董卓大声言道:“……可倘若是你我二人生隙、你非杀我不可呢?”乱尘英貌一沉,决绝道:“那……乱尘与太师同死!”董卓先是一惊,随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乱尘将目光投向苍穹,但见那月辉越来越亮,和着司徒府里满院满院的大红灯笼,洒在人海花影之上,竟如那白昼曜日一般,灼灼然、汹汹然,将他的眼睛都刺得生疼。
不知不觉里,那樊娟已是唱完了那首《秋思月》,台上的锣鼓声陡然间全部静止,只听得一个妙柔无比的歌声在台下间微声哼唱,那女子虽未上台,歌声也只是吟唱羽商之调、并无半个字词,但众人听在耳中,却犹如黄鹂鸣那翠柳、春风拂那桃花,说不出的受用,那原先鼎沸喧嚣的人群在这如烟似锦的柔音吟唱缠绕之下,竟是渐渐归了宁处。众人又听得了一阵,只觉那女子的吟声犹如一把细微的鸟羽,于耳间、面庞、心脑处轻轻摩挲一般,每一处转折、每一声咏叹都牵动着台下万千众人的心。万籁俱寂,只听那女子的轻吟在众人心头间缓缓撩拨,男女心折者有之、艳羡者亦是有之,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好”字,台下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掌声如雷、彩声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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