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吸了一口凉气,盯着蔡邕看了许久,这才缓缓道:“贤弟,我有一桩事,不知当不当讲……”
蔡邕与王允相交数十年,怎会不从王允言行之中看出端倪之处?只是想他素来寡言隐忍、一心皆为国事,纵使有事相瞒,也必是缘有所衷,倒并非出于歹意、故意相欺。他也知自己遇事冲动,虽是共为天子国家,但与王允却多有意见相左的地方,所以和他的构隙愈来愈深。此时王允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定是有要事藏在心中,只是现在义兄对自己仍不放心,告知与否,还在犹豫之中,便道:“大哥,蔡邕老迈年昏,的确是多有未谋先定、不甚计较的地方,扰了大哥韬光养晦、反戈一击的谋划,今日向你请罪便是。”说罢,他轻掸两膝、长衫微掀,已对着王允拜倒。
王允急忙去扶他,见他不肯起身,自己亦是跪倒在地,泣道:“贤弟怎么突然说这些不相干的客气话?我二人义结金兰,现今已逾二十年,大哥为人为何,贤弟你当了解才是,我王允王子师岂是那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的无德小人?我有事相瞒,并非是嫌你老迈,更非是瞧你不起,只是贤弟你快人快语、刚烈如火,我若将有些利害事告知了你,你一时不查,被董贼党羽听了去,到时非但大事不成,反害了贤弟的性命。”
蔡邕道:“蔡邕之命,乃是先帝恩勉、大哥所救,纵是为国而死,何足道兮?”王允摇头道:“贤弟体国恤君、心念万民,大哥自是晓得。但方今董贼势大,你只知君子刚如坚玉,处处与他为难,却不体老哥阳奉阴违之苦……你可记得当年温德殿上死谏一事,若不是有陆压神君圣前求情,你早已身死,怎的二十余年过去了,还是不见长性?那日你瞒着我密派周、裴二人去那堳邬中打探消息,已在董卓与李儒面前露了马脚。这几日,黄琬、校尉、皇甫嵩、朱儁诸位兄弟一夕被灭族,连卢植卢尚书都被人从府中捉了去,至今生死不知,正是那董卓李儒对付咱们清流来了!这一次,李儒派人夜闯司徒府,便是向我二人动起刀了……我倘若再将一些要紧的利害事说与你听了,你岂不是又要做去那傻事?眼下天子年幼、大汉沉堕,你再去与那董卓死斗、血溅未央宫,徒死何益?”
蔡邕被他说得羞愧,想起这一两月来全族遭灭的皇甫嵩朱儁等汉室老臣,又想起清流中人已是十去八九,更是痛心疾首,道:“兄长教训的极是。”王允叹道:“贤弟,这些日来坊间百姓说我枉为忠良之后,去献媚于董贼,枉辜先帝托孤的重负,又说我沽名钓誉、忘仇斁伦,身为清流之首,却不言不行,坐看董卓行凶于朝堂,害的大汉三世忠臣良将,被董党李贼诛锄略尽……此间种种,为成大事,我也忍得。只是你我二人乃兄弟至交,你却……”他见蔡邕老泪纵横,心有不忍,又道:“我今日非是要说这些重话,只是眼下我二人垂垂老矣,已是时日无多,倘若仍是如此兄弟阋墙、互起隔阂,非但与大事无益,更寒了满朝忠臣义士的心!”
蔡邕俯首又拜,道:“哥哥……”王允知他要言何话,便扶住他肩头,道:“今日罅隙已解,我兄弟二人还需如此客气作什么……你听哥哥一句劝,且先起来,哥哥自把这几天的事情说与你听了。”蔡邕又哭了一阵,这才站起,只听王允悠悠长叹了一声,道:“哥哥对不住你,对不住琰儿……这一次琰儿被掳,实则出自我意,并非周、裴二人不敌。”
那周仓、裴元绍二人武艺了得,乃当世一流好手,蔡邕早先也曾想过凭他二人加上数十名护府武士都敌不过贼子,恐为王允有意为之,但一想王允平日里又对蔡琰甚是宠爱,应当不可能行这送子引狼的毒计,故而这个念头当初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此时王允亲口说出,他心中既是大惊,又是大悲。但旋即想到时非正世、当行非常之事,自己与王允为这天下朝纲早已立下了死志,女儿蔡琰虽幼,但倘若是为国而死,却也不枉了蔡家先祖英烈报国的志气,便狠心道:“琰儿多读诗书,尝言西施王吴、昭君出塞之美,早知报国无男女,今日大哥如此安排……她……她若是知晓大哥苦诣,也九死而无悔罢。”那蔡琰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夫人早亡,这些年来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此时嘴上虽是说些不要紧的话来安慰王允,但仍是止不住的哽咽,将话说的断断续续。
王允道:“琰儿被掳走后,我便遣周仓、裴元绍二人一路跟踪,非到关键时刻不得现身。到今日此时,他二人已传了消息回来……这次掳走琰儿的虽是李儒指使,但却是另有其人。”蔡邕道:“这长安城尽是董卓党羽,除了李儒又能有何人?”王允摇头道:“非也,非也,此非我华夏之人,乃是外邦贼子。”蔡邕讶道:“外邦贼子?我大汉与匈奴人休戈已久,他们怎么会无端的前来长安搅局?”
王允道:“匈奴胡人,多感王化,常悯天恩,不足道也……你可记得七年前,有东瀛小国新君即位,遣使来朝,说什么天降大吉、万邦来觐,他国主感受君恩、仰慕先帝天颜,只是东海相隔、路途遥远,难受先帝圣辉的照耀,便开口向先帝索要徐州琅琊一郡,以做属邻。”蔡邕哼了一声,道:“当然记得,是那东瀛邪马台国。那使臣名叫难升米,生得粗鄙非常,却扮作了佛门僧人,满口的诗书礼仪,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阿谀奉承,就是为图那琅琊郡一地,端得是个信口雌黄、无耻至极的家伙。当日卢植卢尚书在殿前当面骂他倭人无耻,竟贪图我大汉沃土江山,兄长亦是上书言道,‘琅琊一郡,故祖之传。汉州虽大,寸土不余;天下万民,唯受汉恩;东瀛小国,狼子野心。’将那倭人骂的好无趣。只是先帝耳根子软,虽不曾与了他们琅琊郡,但厚赏了奇珍十车、黄金百斤、工匠千人,更赐爵王侯,授紫金五龙王玺,曰‘亲汉倭王’……想不到时过七年,这帮倭人不念先帝天恩,又来图我大汉。”
王允嗯了一声,道:“当年朱儁朱公伟恐那倭王言语不敬,便在工匠中藏了细作,以观倭人应对。那倭王虽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但颇是老成阴刻,接到先帝所赐的王玺后,非但不躬身拜迎,更是将之弃于地上,骂言道‘吾掌握邪马台,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此等夷人,怎是善类?这一次定是与那李儒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这才助他。”
蔡邕道:“倭人终究远垂海外、王化不及,只是贪图富产田土,怕是难有智士,与李儒勾搭,也只为爪牙耳。”王允道:“伯喈,原先我也是如此作想,但据周、裴二人回探所讲,这帮倭人正在日夜操持军练,步、骑、水三阵军法皆合我汉人阴阳和合、五行顺逆之道,其间的高明处他二人也看不明白,而且这帮人纪律严明、进退有度,言语中更似非常惧怕一名叫‘司马公子’的少年书生,俨然有汉人在暗中治理调教。”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周、裴二人师从张角,那张角能成黄巾祸首,席卷幽、青、徐、兖诸州,倒也十分了得,据闻那张角精通易理、善弄阴阳,他二人皆是张角座下十大弟子之一,竟然看不明白倭人的布仗之法,授业倭人的这个‘司马公子’并非等闲辈。”
蔡邕面色一沉,惊道:“‘司马’者,始于‘司徒、司空、司马’三有司,周宣王时,有程伯休父,佐政辅国、执掌军器,后因平叛大功,宣王允其后世子孙以‘司马’官名为姓,遂成司马一族。司马家才俊辈出,春秋时有司马穰苴,本朝孝武大帝年间,文有太史公司马迁,武有辞赋宗圣司马相如。但司马氏传至今日,人丁日渐单薄,群居于司州河内郡,族人谨遵祖训,未封疆为官者,绝不得背井迁徙,这‘司马公子’当是汉人无误。今日司马一族的子弟多为中庸辈,也就司马防还算成器,但闻言此人厌于董卓秽政,早就辞了官,养志闾巷、阖门自守去了,难不成倭人口中的‘司马公子’会是他?’
王允摇头道:“司马防是个文弱书士,却官居骑都尉这样的武职,乃是先帝念其祖上世代忠良,不忍在自己手上绝了人家仕承,这才授了这样一个难有用武之地的闲职。此人虽也好阅典籍,但才智远逊其祖,不过是中人之资……这相助倭人的‘司马公子’绝不是他。”蔡邕道:“昔年司马防为京兆尹时,我曾与他有数面之缘,后来他调去军中,久为武官,便不曾在朝堂上见过,我也觉此人重威尚仪,平日里雅好《汉书》中的名臣列传,但言多于行,没有突出的才干。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此人心藏祸心、自命不凡,正值倭人入我华夏、图我疆土,他便起了谄谀之念、翻腾之心。大哥,商灭有费仲、尤浑,周亡有虢石父、尹球,赵毁有郭开、倡后,齐衰有竖刁、开方,本朝前有王莽、后有梁冀,古往今来,这通敌叛国、中填私欲的奸臣佞子还少么?那司马防说不定早就心生不敬,对先帝怀有憎恨之心,这便……”
王允道:“不瞒贤弟,我初闻‘司马公子’时也是如此作想,但想那司马氏久受国恩,子辈中人虽然才资不卓,但也算知礼守妨,未闻有纨绔之举,要说这司马防相助倭人,实是难以相信。但兹事体大,我便存了小人心念,特请了一位朋友前去河内郡司马府查探实情。”蔡邕急忙问道:“如何说?”王允摇首道:“世风日下,谦谦君子当洁身自爱,可这司马防却自甘堕落、沉于酒色,终日于家中押伎听歌,已有月余都不曾出门,那‘司马公子’必不是他。”
蔡邕一听,不免陷入沉思,可任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当世中除司马防一族外还有哪家‘司马公子’能精通阴阳、善舞五行。眼见烛火渐暗,天色将明未明,二人沉寂良久,王允忽然咳了数声,道:“贤弟,这司马贼子是谁,咱们日后慢慢细查,当务之急,还是将琰儿救回。”蔡邕虽是颇为疼爱蔡琰,但此时此刻想的皆是国事,不由得心想:“大哥可是为国事操劳过度了,怎的说话胡言乱语?他既言任由琰儿被倭人掳走乃是‘舍子引狼’之计,现在怎么又说要救琰儿?”他转念又想:“是了,大哥见我伤心,说这些解人心肠的话来了……”他望向王允,见王允正遥望门扉,便道:“大哥,我蔡邕蔡伯喈何等人也?岂是顾家而忘国、不知事体轻重的人?”
王允涩然一笑,方要说话,却听得梁上高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似是有野猫在屋顶行走,跟着门外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细碎喘息声。王允急急吹灭了烛火,故意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拉过蔡邕,低声道:“贤弟,莫要说话。”那蔡邕于黑暗中点了点头。他知晓董卓、李儒二人已盯上了王允,早已在司徒府内外安排了眼线,恐怕连司徒府护府的武士中都有不少人被收买了,平日里周仓与裴元绍日夜轮守,宵小之人碍于他二人武功精强,不敢过于造次,可今日周、裴二人去追倭人,贼子乘着空子偷听讲话来了。
他二人怔了一会儿,只听得门栓咯咯轻响,似是那贼子要趁黑摸进屋中来,蔡邕低声骂了一句:“好大胆!”王允却轻嘘了一声,道:“董卓治国无道,缺乏经国纬郡之才,其所惧者,乃天下士人不臣之憎。现时若杀我二人,士人必变。咱们以不变应万变,贤弟与我装睡便是。”他二人情同兄弟,常常彻夜的畅谈经学典籍,至夜深处,蔡邕不便回府,二人便同席而睡,初时还有闲人说他们是龙阳、断袖的癖好,但二人只是闻言一笑,均道清者自清,不去理会,久而久之,时人倒也习以为常。
那门栓嘎啦一声脆响,显然已被人用利物从门缝中挑开了,果不其然,有人将门缝微启,闪进屋来,随即又将门轻轻掩上。王、蔡二人借着透窗的微弱夜光,瞧出进来足有四人之众,三人当先蹑手蹑脚的走在前面,末后一人也不知是轻功不行还是胆大妄为,只听得他急促的呼吸声。
王允方才对蔡邕言及董卓一时半会儿不会暗杀他们二人,实乃是宽慰于他——这董卓为人骄横跋扈、做事不合情理,那黄琬、皇甫嵩、朱儁为股肱之臣,久受天下世人敬仰,还不是被董卓一声令下,一夕间被族灭了?他眼见这四人将要摸到床边,不由得又焦又急,但自己与蔡邕皆是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纵是大声呼喊也是无救,只能继续佯睡,期盼天生奇迹,这伙人只是来搜查文书一类的物事。
忽听得门外有人一声大喝:“什么人!竟敢夜闯司……”他话都不及说完,已有三条黑影向他扑去。
细雨如丝,夜色沉沉,这繁华熙攘的长安城似整个坠在这秋雨中一般,只听得风雨沙沙,间或有几声忽高忽低的犬吠。巡夜的更夫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纸灯笼,刚喊过四更时辰,路过北城太师府外的一处街角,原想来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儿暖一暖肠胃,却只瞧见一片黑灯瞎火,不见一个摆摊的,心想这秋雨下得可真紧了,教人生了惰性,连往日起早贩卖豆花儿、羊肉泡、葫芦头的小贩们都未曾起来。他敲了几下梆子,方低下头搓搓着手,欲抵御雨水的寒气,便在此时,却听得远处马蹄得得,有人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高声喝道:“兀那更夫,闪一边去,休挡了小爷的路!”那更夫急急退到墙边,正瞧见两名未着蓑衣的军汉扬鞭从身边奔驰而过,溅了他一身的泥水。那更夫心想这深更半夜的,达官贵人们还沉在温柔乡里,哪有这兴致深夜赶路?这两个军汉连蓑衣都不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想到这里,他不免气愤,心道咱吃的也是公家粮,好歹也算是个官家人,欲要骂上一两句,但忽的想起这二人姓名身份,心道一句“好险”!这二人是决计不能当面骂的——他久为更夫,常在长安城中走动,也算见过世面,识得这长安城中的头脑人物。当今董卓一党操持朝室,长安城中拖金曳紫之辈多为其西凉子弟,这二人更为西凉子弟中的头脸人物,一名董璜、一名董越,正是那董卓的亲侄子。董璜董越二人官居中郎将,他一个巡夜的小小更夫如何敢造次?直将头如乌龟一般缩在衣领中,暗地里啐了一口浓痰,远远的瞧着他们。
只见董璜董越沿着青石大路驰到长街尽头,停在太师府前,那守府的军士见是他二人,欲要行礼,却见董璜将手一挥,急声道:“快去禀报太师,说我二人有要事求见。”领头的军士诺了一声,转身从一处狭小的偏门进去通报去了。细雨忽的大了起来,那更夫一来不急于赶路,二来心生好奇,便往前走了一段路,离太师府近了些,找了一处屋檐躲雨,远远瞧着那灯火辉煌、堪比皇宫的太师府。夜雨越下越大,董璜董越二人只是解了刀剑器甲交给守门的兵士,站在那斗大的“太师府”朱字门匾下,任凭雨水淋漓,却不进内。不一会儿工夫,便见得方才那军头返回门口,道:“二位将军,太师召见。”说话间,太师府金门洞开,透出里边明亮的灯火,照的太师府前一片金光灿烂,董璜董越二人掸了掸额发与脸上的雨水、又整了整潮湿的衣冠,这才进了那黄瓦金瓯的太师府。
那更夫活了一辈子,只知道皇帝老儿、达官贵人度日奢靡、府邸豪华,却未曾见过究竟是如何情景,方才府门洞开,他瞧得真切,只见葩石林立、巧玉缀珠,一片金碧辉煌,令他目昏神眩。可他只瞧了一会儿,大门便咣啷啷的重又关上了,那更夫又羡慕又作恨,心想:“这董卓老儿果真不是东西,太师府竟这般的奢华,定是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不过,他的架子倒也蛮大,连亲侄子来拜见,也是不得了他应允,难以入内。听闻他早年也只是布衣百姓,只不过机遇巧合,他投身从戎,渐渐有了今日这般富贵……嘿嘿,若我能有这厢福缘,也要如此这般!”
董璜董越被一十六名铁甲内侍夹在中间,往太师府内中深处急行,一行人走了盏茶时分,过了九道门禁、五处宵严之后,才到了后府内院里。又走了一阵,董璜董越只闻得花草芬芳,又听得鸟语啾啾,抬头一看匾额,以草书写着“卓芳园”三个金字,均在心中暗想:“原来今日又是‘芳贵人’陪寝。这女子好生美貌,竟引得叔父连御数月。”那“贵人”一名,乃光武帝刘秀所定,为六宫妃嫔之号,位仅次于皇后。董卓污秽天子、早起了僭越心,择民间美女于自己府中以供其淫乐便就罢了,更是明目张胆的仿效帝制,授这些女子以封号,除皇后未封外,三宫六院的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一个也不少。
两名持了宫灯的侍女站在门前多时,见了他二人,快步走上前来,说道:“众甲士退下,太师密见二位将军。”董璜董越与众甲士齐齐应了一声:“喏!”这才走步上前,左首那名侍女道:“两位公子,有请!”这侍女虽只是个小角色,但董氏兄弟二人晓得董卓的规矩,不敢太师府里造次,向这侍女躬身行了礼,谢道:“有劳了。”那两名侍女面无表情,将卓芳园的门推开一人宽,提着宫灯将他二人领了进去。二人方进院门,只觉香气更甚,沁人口鼻,精神不由为之一爽。
四人从假山花道间鱼贯而行,终是来到一处厢房门前,只听得先前那名侍女道:“启禀太师,二位将军已到。”只听得屋内一人粗声粗气的说话,道:“董璜董越,我不是遣你们二人日夜监视倭人么,怎么这时来了?”董氏兄弟二人急忙俯身下跪,道:“侄儿夤夜打扰叔父休息,正因倭人要事。”董卓哦了一声,道:“且先进来说。”二人这才起身,进了房内。
房内香味更浓,只是花香中又多了几分胭脂香味,董璜草草看了一眼,只见内首一张乌木大床,青萝幔帐内一躺一坐睡着二人,那躺着的女子玉体横陈、身无长物,隔着幔帐,仍是让人瞧得心猿意马。此刻正如小猫儿一般蜷成一团,将头枕在坐着的那人怀中,那坐着的人自纱幔内露出一只浓密汗毛的的手来,对着董璜董越二人招了招手,道:“你二人上前来说话。”此人正是那董卓。董璜不敢再看,与董越均是低着头走至床边,跪下身子,说道:“侄儿拜见叔父。”
董卓嗯了一声,也不令他二人起身,道:“倭人前些日子被人杀了十二长侍,赔了无数手下,这才消停了一阵,怎么又不安分了?”他怀内的少女乃是被他强行掳来的汉室郡主,原是性子刚烈、不肯屈从,但这些日来被他折磨的怕了,一听他说“不安分”三个字,身子不由猛的一抖,那董卓哈哈大笑,用手来回轻掐着那少女的脸蛋,才对董氏兄弟二人道:“今值雨夜,当是良辰美景、无事之秋,这倭人又如何折腾了?
董越嘴快,抢答道:“倭人折了十二长侍,这些时日来确实安分了不少。想来与倭人作对的那人武功甚是高强,竟将那倭人国主惧的迁出樱亭,要向叔父另讨一处安顿住所。”董卓也不恼他答非所问,道:“这倭人果然是宵小鼠胆,难成大器。董越,你就从南城安化门附近择一处闲置的府邸,赐予了他。”董越想了一会,道:“安化门……附近倒是一处庄府,是那皇甫嵩的祖宅,更是毗邻王允的司徒府,离吕布的温侯府亦是不远,只是……”那董璜相较他兄弟聪明,当下明白董卓的用意——一者,那皇甫嵩全族老小被倭人屠得一个不剩,听闻有冤魂不散、夜间有人长哭,似是闹鬼,叔父却将倭人安置于这处凶宅,可谓是极大的羞辱;二者,此处靠近司徒、温侯二府,这三人互有心思,对叔父皆有非分之想,将三人安置在一处,自然会是好戏连台;三者,将倭人调入长安城中,有十万禁军镇守,于监视、镇压皆是好于操办。想到此节,董璜便道:“叔父说的可正是皇甫嵩车骑将军的旧府?”
董卓笑道:“董越,做事要用脑子,这一点,你要多学学你家哥哥。”董越嗫嚅了一句,心中仍是不知所以然,但被董卓斥言不用脑子,自是羞愧难当,不敢再说话。
只听董璜又道:“启禀叔父,我二人日夜坚守倭人,不敢有误。今日亲眼见到倭人自樱亭内大举出动,杀往渭水。”董卓素来遇事不慌,此时竟是惊道:“竟有此事!非得老夫应允,竟敢在我地盘上引刀动兵!我数万长安禁军怎的毫无动静!”董璜道:“是那李儒。”董卓哼声道:“又是李儒!”董璜道:“正是李儒。李儒拿了叔父你赐他的虎符,允了倭人倾巢出动、令我西凉军马不得阻拦,更是亲领了精兵五百,尽领帐下死士高手,与倭人一同去了。”
董卓眼睛睁的极大,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李儒,老夫察你野心不小,早欲除你,但怕你在军中根系错杂,打狗不成反被狗咬,这才故意示弱、将军政大事都交由你操持,为的就是图得斡旋之时,没想到你当真以为老夫好欺,竟如此胆大妄为!这些日来,你借倭人之手,杀皇甫嵩、亡朱儁、屠黄琬、灭卢植,将这汉室清流老臣屠的一干二净,直杀得长安满城腥风血雨,百姓怨声载道、世人激愤沸腾。老夫虽然早晚要杀他们,但眼下关东群逆未平、正是拉拢有才士子为我效力的时候,非但不能妄杀,更该加官进爵,以抚世家大族之心。你倒好,将他们尽数杀了!哼,若非老夫日后登基九五之时要拿你血祭、好宽慰天下百姓的怨恨心意,我早在当初堳邬时,借曹乱尘的手便已杀了你!”
董卓发怒,自是狰狞非常,董氏兄弟二人紧紧跪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只等了好一阵,才听得董卓发话问道:“这次李儒大举出兵,看来所图者来头不小。董璜,那李儒的对头是谁?”董璜答道:“正是那曹乱尘。”
董卓一听曹乱尘的名字,原本怒色满布的面容竟为之一缓,道:“谦谦君子,当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这小子虽是迂腐,但真是一个好男儿!老夫当日允他一命换兄长曹操一命,只是被其血性骨气所感,怜他至诚至性,乃天下间少见的刚胆少年,并未图他践诺。他天生聪慧,自然知道去了关东、脱了司隶之界后,天高皇帝远,我亦奈何他不得,却信守承诺,回这长安城来。好曹乱尘!好!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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