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之畔,两尾虎头海雕振翅于沧山白云中,忽听一声尖锐的哨响,两只海雕随即发出尖啸之声,急急下坠。
倏忽间,二雕已扑棱至一片樱树林上空,那樱林方圆数十里,其间渭水穿林而过。农历五月,正值樱花浪漫时,春风微拂,花枝招展,香气四溢。那樱林中空,建有一座十二角圆殿,青砖黛瓦,雕栏玉砌,每一根殿柱下,都盘膝坐着一人,这一十二人虽有老有少,颜面身材迥异,但均身着均是白衣白衫。东南方向,更有一人正手抚着三弦琴,其余十一人跟弦而歌。
此时他一曲奏完,闲暇之余调试琴弦。林海春风,满园樱花,飞絮缤纷,众人于这樱林花风中逍遥进酒,好不乐哉。
那两只海雕长鸣数鸣了数声,一人扬起右手轻轻招了招,两只海雕扑动着翅膀,落在他的肩头,鸣叫一声,海雕喉咙中轻轻咕咕,温顺的受着主人爱抚,钢一般的利爪下,竟然各执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只听那人笑道:“诸位同僚,国主交代之事,进展不错。这两位,乃是钱塘侯朱儁的父兄。但雕儿未能带回朱儁的人头,看来这位侯爷武功倒也不赖。”
此人所说的言语并非汉人语言,乃是邪马台的倭语。昔年卑弥呼与难升米二人因得乱尘所助重夺了邪马台国王权,但因其过于年幼,加上为人阴狠暴戾,上位之初便大肆的铲除异己,朝中文臣、分封武将中有不少不堪忍受她狠毒的人,一时间反叛四起,更有诸多死士前来刺杀。她身边虽有日夜行者这等武功高强的侍卫保护,但难免用人之时捉襟见肘。
卑弥呼为保全王位、诛杀叛党,便与难升米定下毒计,或重金礼聘、或发榜招贤、或派人捉拿,邪马台国但凡有名有号的高手尽数被其囊入招贤馆内,此后定下毒计,将网罗的这数百名高手置于自相残杀的境地,这一众高手厮杀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得幸存十人,卑弥呼这才下令止杀,对这十人许以高官厚禄,与日夜行者一起,号曰十二长侍,成为她的刀锋死士,为其效命。那邪马台国虽然地狭人少,武学修为亦是不如中土大汉那般博大精深,但民风好斗、自有其狠辣独到之处,这一十二人倒也当真了得,皆是武学全才,更兼有一项绝学神技,故而卑弥呼因其人所长,去其姓名,各赐了一字,分号曰:“日长侍、夜长侍、刀长侍、剑长侍、雕长侍、圈长侍、尺长侍、毒长侍、镰长侍、笔长侍、扇长侍、琴长侍。”眼下把玩虎头海雕的正是那排行老四的雕长侍。
刀长侍嘿嘿一笑,自海雕身上拔下一根羽毛,提起手中的那把泛着幽幽蓝光的宝刀,道:“朱儁是么?不知道能不能受老夫这一刀。”他年岁并不甚大,但口中无牙、说话含混不清,此时轻轻一吹,看着那薄薄的雕羽轻轻飘落,一遇到那湛蓝的刀刃,便从中削断。此刀名曰血牙刃,乃是他用一条手臂、一嘴利牙换来的——身为刀客,怎能没有一把好刀?他亲自锻刀,但总嫌不够锋利,后以牙做料、以血做淬,方炼成此刀。所谓刀者,未杀人,先杀己,这一十二人之中他虽只排第三,但论真实武功修为,第一人非他莫属。
剑长侍与圈长侍原是以丝绸细细的擦拭兵器,此时听刀长侍说话,俱是一笑,齐声道:“汉人最喜欢欺世盗名,多有吹嘘之辈,这等小角色,何劳老哥出手?只需我兄弟二人料理了便是。”言罢,二人一持长剑、一持乾坤日月圈,施施然舞了起来。但见那长剑色如古铜、灿发亮彩,双圈寒利如雪、冷气森森,他二人眼下虽只是如舞蹈一般挥剑抡圈,但一攻一守俨然有度,这二人言语倒非大话。
他二人舞剑蹈圈,那琴长侍兴意又起,竟抱起三味线琴,加入二人中,奏曲和歌而舞。众人不由得哈哈大笑,那尺长侍将一把丈二长尺左掂右划,摆出丈量衣服尺寸的架势,道:“诸位哥哥有此雅兴,小弟不才,自要用这把破尺为哥哥做一身和体的衣服才是。”
“好极,好极。”那扇长侍竟是一名妙龄少女,缓缓挥起手中的山水铁扇,轻摇慢舞,扇动殿内的樱花飞来飞去,盈盈笑道:“尺哥哥做的新衣自然该是不赖,到时妹妹翩舞一曲,为诸位哥哥添添酒兴……”她话未说完,那夜长侍抢话道:“七弟,你只知为哥哥们丈量尺寸做那新衣,怎却不知有杀必有死,这些大汉忠臣们生前风光无限,死后怎能少了明珠玉锦的丧衣?”
他这话原只是调侃,但着实说的有趣,众人皆是哄堂大笑。那笔长侍自毒长侍的那漆黑圆坛间将羊毫笔蘸了又蘸,直将那羊毫笔浸透坛中碧绿之物,这才道:“到时在下便借八哥的这坛‘美酒’做颜料,将这大汉群臣身穿七哥亲手所成的丧衣的安详模样绘入图中,以金纸裱好,送呈国主……”
那毒长侍微微一笑,轻声责道:“胡闹。你可知我这‘美酒’的珍贵?”笔长侍笑着答道:“知道,知道,多亏了哥哥这当世珍宝的‘美酒’,国主这才顺利在长安城外诛杀乱尘那厮。正因哥哥这‘酒’立了如此大功,小弟才要附会此间功德,借此‘美酒’作一幅国主大业功成的绝世好画。”
“妙哉,妙哉。”镰长侍边说边笑,亦将自己的草拐镰伸入那坛“美酒”中,那草拐镰乃以纯银所制,须知银遇毒即黑,不过须臾片刻,那草拐镰已黑透柄尾。他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细细翻开,但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这账本上的每一人都是忠于汉室的前朝遗老,当下虽垂垂老矣,但数十年前皆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镰长侍冷冷一笑,以草拐镰的黑印在朱呈、朱仁二人名字上划了一个叉,又在朱儁、皇甫嵩等即将消失人物的名下面划了一条横线。
日长侍身为这十二长侍之首,却是满脸疲倦困顿之色,这几日,他率众诛杀汉室大臣,几无休息之暇,昨夜先诛尚书周毖全族、再灭城门校尉伍琼满门,到五更时才回此复命。眼下众人嬉闹逗欢,他却止不住的困意,若不是琴长侍抚琴而歌,他早就倚着玉柱酣然入睡,他浑身的衣服皆被鲜血润透,殷红一片,鲜血从两袖间直直滴落,他拿眼望着地上堆积而成的血畦,轻轻叹了一声,道:“平心而论,此次董卓要我等诛杀的周瑟、伍琼、皇甫嵩、朱儁等人皆是忠信栋梁之才,大汉若再失此良臣,亡之不久矣。”
夜长侍笑道笑道:“大汉亡了岂不更好。”日长侍道:“二弟……”他与夜长侍乃是胞兄,昔年为汪洋大盗,自诩武功卓绝、宇内无敌。可七年前在海船上、宫殿内先后两次被乱尘所挫,衷心佩服乱尘武功之余,更是对其德心品性诸多神往。自那以后,他便生了改邪归正的心意,奈何兄弟二人的性命皆握于卑弥呼手中,不得不归服于卑弥呼,但于他心中,实不愿再做杀戮之事。这些年来,他几番劝说于夜长侍,尽谈归隐远遁之心,可夜长侍执迷于这世间的功名利禄,他久劝不得,只得随他一同留在卑弥呼身边,只想宁可自己多造杀业,于卑弥呼面前攒下多处功劳,他日寻得时机取巧之时,亲言请辞之事,故而此次奉命杀人,于他是杀己杀心,他亦不曾心软。他心知十二长侍以己为首、看似兄弟齐心,但实则相互倾轧、各有心机,这其间心念,实不能为外人道尔。
众人眼观日长侍面色阴沉,久久不语,各个皆在心中打起自己的算盘主意,一时间倒是冷了场,忽听扇长侍咯咯轻笑,众人拿眼望她,她轻理着鬓边秀发,道:“国主所图者便是中土大乱,故而遣我等蛰伏中土,名为称臣董卓帐下,实则要我等见机行事、奠好基础,他日这万里江山,莫非国主王土。我等功成名就,岂不快哉?”
五月初七,晴,宜安葬、修坟,忌出行、祈福。
夜已五更,已近拂晓,洛水两岸的楼台亭阁、石桥人家俱被那白茫芒的浓雾所笼罩。皇甫嵩一身血衣、一人一剑,在这大雾中疾奔已有了大半夜。皇甫家乃是安定望族,祖上英将辈出,其父皇甫节、其叔皇甫规更身列“凉州三明“,皇甫嵩久受熏陶,五岁识文、七岁习武,到今年此时已浸淫文武近五十余载,更将家传“皇甫双绝”的剑法、轻功练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所用的剑,乃是七尺精铁重剑,足有百余斤,可此时被他提在手上却轻若无物,一大步跨出,便是丈许,重剑在青石桥上一点,又是一大步跃出,端端是潇洒阳刚。当年,他便如此以一人一剑闯入仕途,自凉州孝廉、茂才起,至侍郎、北地太守,再至左车骑将军、冀州牧,封槐里侯,与右车骑将军朱儁一起,于外,扫黄巾、讨汉逆,与内,解党禁、诛不臣,可谓是名声累累、功绩昭昭,天下间的士人但凡有文武双全之志者,皆引他为楷模。
可偏偏这样的一个当世英雄,此时的喘息声却越来越重,脚步也渐渐缓了下来,而他的心却越来越紧。他已听到这团望不穿尽头的迷雾上端盘旋着一声一声的尖锐雕鸣、更听到紧随在身后不过半里的细碎脚步声。他借着街边拐角的一处微弱灯光,只拿眼望身后瞧了一下,便见数十条黑影在那粘稠恼人的浓雾里一现即散。
雕长侍素日虽颇多修心养性,但此次率帐下众密忍自长安侯府追至洛阳西城,已近一夜时分,本就是人多势众,又不乏脚力轻健之辈,但始终离着那皇甫嵩有半里之遥。只看皇甫嵩在浓雾里左右跳跃、高低起伏,忽而夺路狂奔、忽而急停杀人,如此边逃边战,已折了六名下属,他心中已是气急如焚。皇甫嵩只需过了洛阳,便可遇到关东联军巡夜的兵士,是时脱身都是千难万难,要将他擒杀了更无异是痴人说梦。此间情形,雕长侍如何不急不气?
虽近黎明,夜色却依旧浓如黑墨,透过浓雾,皇甫嵩依稀见到远处一两点灯笼所发的惨淡光晕,要是自己没走错路的话,再过十里,便是长沙太守孙坚的驻营,到时借得黄盖、程普等强援,将这帮狗狼倭人尽数杀了,便可报了屠灭全家之恨——但家仇可报,国恨如何?这帮倭人决计不会白白依附于董卓,定有狼子野心,我身为大汉股肱之臣,安得袖手旁观?!是了,我去寻那袁绍,借得一支骠军,杀回长安……公伟,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董卓贼势虽众,但只要我兄弟二人统兵,合力施为,安得惧之?想到此处,皇甫嵩似回到了当年与朱儁一起征讨张角黄巾、厮杀战场的纵横江山、意气风发之时,心中这才有了稍稍一丝快意。
他只这么一分神间,身后的黑影渐渐清晰起来,只听头顶海雕一声尖锐刺耳的长鸣,从天上急扑而下。那海雕来的虽快,但皇甫嵩的重剑更快,他抬剑往上一格一挥,已堪堪斩向海雕锐爪。那海雕当真凶狠,竟全然不顾双爪被削之虞,钢翅猛振,如匕首一般的利喙已直直戳向皇甫嵩脑门。皇甫嵩使的重剑相较于寻常利剑,势刚力沉,但亦不失灵变之巧,只听他嘿的一声大喝,重剑斜挑,剑尖正正对上雕喙。那虎头海雕终究是畜生,自恃本力雄大,只以为皇甫嵩重剑厚沉无比、纯以膂力伤人,却不知此剑剑锋亦是锋锐无比,但听那海雕的利喙发出刺耳的裂帛声,被重剑一劈两半、直至嘴根。
皇甫嵩杀的兴起,剑上劲力更催,欲将那海雕连头带尾一分为二,孰料一股寒气自背后袭上身来,登时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皇甫嵩不及回头,已知是那雕长侍趁自己与海雕相斗时欺身到自己背后,当下正以阴冷的掌力偷袭。雕长侍武功本与自己伯仲间,可对方奈何人多势众,此时又是趁乱偷袭,他仓促间抽剑后撩护身,劲力未能全至,雕长侍的阴掌在重剑上猛然一拍,重剑剑身便当场便被留下一个凝满寒霜的掌印,皇甫嵩更是狂喷一口鲜血,连人带剑跌了好大一个踉跄。皇甫嵩心知不敌,重剑疾收,身子在碎石小道顺势一滚,躲入重重迷雾中。
雕长侍怎可容他轻易逃脱,厉声猛吹口哨,另控了一雕自空中疾扑,手下诸多密忍兵分四路,奔行时不住的向前挥持铁链钩锁,这些钩链均铸有倒刺,上淬剧毒,只需有一人击得实了,皇甫嵩皮开肉绽之余更难逃剧毒焚身之苦。
皇甫嵩原是趟地而行,但听身后疾风阵阵,知有数十把利刃破空而来,自己若不停身出剑,势难抵挡,可若是停下身来,定要被众敌围住,到那时再要脱身可是难了。他正犹豫间,眼前寒光闪耀,十余件锁链已从浓雾中伸出,如毒蛇一般齐齐扑向自己周身要穴。皇甫嵩只得重剑横挥疾扫,将众锁链劈的偏了,身子却不进反退,欺近到两名密忍身边。那两名密忍虽是大惊,但手脚并不慌乱,右手挥链回扫,左手拔出腰间短刀,齐刺皇甫嵩胸腹。皇甫嵩尽力一纵,跃到二人上空,重剑剑身一砸一拍,只听得噗噗两声,砸得二人脑浆迸裂,那两名密忍哼都来不及哼出一声,已瘫死在地。众密忍置身于漆黑浓雾中,一时看不清情形,只听雕长侍号令,钩镰锁链一股脑的往响声处掷来。
皇甫嵩不愿恋战,重剑猛挥,扫起路上诸多碎石,欲要借着轰隆声搅扰诸密忍的视听,自己再从人影宽敞之地脱出。忽然一人撞到他的怀中,距离之近几可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二人尽是一惊,忙不迭的出招对攻。那皇甫嵩果然了得,单手使得百斤重剑翻卷,裹住那人伸向自己背后的锁链,右掌已按在他胸口,内力一贯,将那人心脉震断,随即双足连点,跃出两三丈外。这几下攻守连环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比。
可奈何雕长侍一干人着实太多,又是紧追不放,皇甫嵩奔不多时,便已被众人团团围住,斗到此时,他身上衫衣所染的父兄之血已经干透,但肩臂上受创处的鲜血依旧流失不止,顺着重剑剑锋滴落于地。他的手太重太疲,已是无法单手提剑,只能双手共持,绕是如此,剑尖仍不得离地,在碎石上拖行,发出铮铮铁骨之音。雕长侍嘿嘿一声冷笑,道:“皇甫将军当真不愧大汉英将之名,好胆色、好身手!可惜将军太不知自爱,多番搅坏太师好事,这才勒令我等务必擒杀。不过……”
皇甫嵩原想借着这说话的空儿调理内息,但他素来刚正,忍不住骂道:“要杀便杀,有屁快放!”雕长侍故意顿住言语,眼中闪现出暧昧的神色,这才说道:“将军一身文韬武略,若就此轻易死了,岂不负了上苍造就之恩?我家国主识才惜才、素怀雄心壮志,倘若将军转随我主,是时‘海阔凭君跃、天高任君飞’,将军一展宏图抱负,先手刃了董卓李儒,再报了黎民百姓,岂不是如鱼得水、畅快淋漓?”
皇甫嵩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当真好极!”雕长侍原以为皇甫嵩要再三思忖,全没料到他如此爽快的答应了,当下喜不自胜,道:“将军……将军可是同意了?”他不待皇甫嵩答话,又急对左右下属喝道:“快快放下兵器,切莫对皇甫将军无礼。”皇甫嵩笑声渐渐止了,脸上热泪纵横,道:“你们本是弹丸岛民,却不知道安分守己,恁得如此无耻无礼,来贪图我大汉万里锦绣江山?哼哼,狗狼之辈,心比天高,当真欺我大汉无忠烈之人、无高义之辈么?皇甫不才,不敢轻许任侠壮烈,但忠孝节义四字倒还记得!”
雕长侍阴阴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你便纳命来罢。”皇甫嵩夷然不惧,轻抚爱剑,哈哈笑道:“甚好,看老子杀光你们这些番贼!”雕长侍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气,口哨厉响,地上诸密忍同使拔刀快斩之术、天上更有群雕促鸣呼应,一时间人嘶雕鸣,黑压压的人影、刀影、雕影齐齐扑向皇甫嵩。皇甫嵩纵有通天之能,安可从这四面八方的猛击中突围?此时若换做他人,定要赋首就死,但皇甫嵩何等人也?他逃亡奔战一夜,靠的仅是胸壑中的一口忠烈气,大丈夫豪气干云,当是如此!
皇甫嵩兀自大笑,双臂箕张,不住催动内力,再不管周身空门,重剑如陀螺一般圈圈狂扫乱舞。只不过倏忽间,他周身中创,一身血衣更被雕喙、利刃毁的稀烂,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长物,袒露出来的肌肉上面尽是一个个的血窟露,但他却是肉身不倒、重剑不停,每受一次创伤便要大喝一声,重剑随之猛击。腥臭的鲜血于浓雾中扩散弥漫,断手残脚、雕尸人躯四处飞溅。
雕长侍趁着大乱,双掌笼具内力,附上皇甫嵩心口,他内力只需微微一吐,便可震碎皇甫嵩心脉,但见他剑眉劲髯皆被鲜血染的殷虹,双目英光炯炯、凛凛生威,雕长侍一生杀人无数,此时见他如此神威,亦不由得心中赞道:“真乃大汉梁柱也!”但他心中钦佩也好、敬畏也罢,狼主有令、不可不除,陡然间杀念剧盛,毕身阴寒内力已凝聚至双手,更道:“皇甫将军,你若不除,我主大业如何可成?将军即便神勇睿智如那曹乱尘,但妨天命神业,吾主也一样杀得!”
乱尘声名事迹早已闻达于天下,皇甫嵩早闻他隐龙小楼却退李儒之仁、虎牢关大军前独斗吕布之勇、堳邬中遭毒杀仍心忧天下生民之义,他与好友朱儁、王允、蔡邕等人虽皆为当世英豪,但逢多次言说起乱尘,对这弱冠少年的豪勇信义诸多赞誉,均生了结识向往之心,前几日传出乱尘殒命于骆谷的死讯,诸人亦是悲恸不已。现在雕长侍说起,皇甫嵩方才明白传闻中那狠毒少女的身份来,他性命危在旦夕,回首今生戎马兵戈,再想起自己黄泉中能与曹乱尘这等大英雄、大豪士一同作伴,心下好不畅快,重剑再不挥舞,更是哈哈大笑道:“曹公子昭然英烈,吾神往已久,今日赴死,唯慷慨而已!鼠辈,速速杀了老夫罢!”
雕长侍不欲与他多说,双掌间的内力尽数喷薄而出,却听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叹息声虽细不可闻,却如惊雷一般炸在他的心中,竟引得他掌间内力都为之一窒、引发不出,又听得一声叹息,方才还远在天涯,现今已近在咫尺,这叹息声出自少女,妙音仿若春风银铃,却苦似冬夜寒雨,悲切婉转、千折百回,满满的全是无边无尽的幽怨苦涩之意。
雕长侍久历恶战,听得这两声叹息,原以为皇甫嵩有强援相助,可左右环顾却不见衣衫人影、不闻脚步之声,胆大如他也不由得不怕,邪马台国人素来敬畏鬼神——那皇甫嵩久飨英名,怕是有上天神灵眷顾,此刻自己欲要妄杀于他,难道是护佑的鬼神显灵了不成?他心中虽是大惧,但一想起卑弥呼那蛇蝎难比的阴毒,浑身都不住冷战——即使得罪鬼神,我也要杀了皇甫嵩,复了卑弥呼之令!
他一心要杀皇甫嵩,但苦于内力不得随心吞吐,只能厉鸣口哨,将天空中的虎头海雕尽数引向皇甫嵩,其余的密忍亦听懂他号令,各拔随身短剑,欲要将皇甫嵩当场刺个洞穿。
可雕喙、利剑尚未刺至皇甫嵩身上,却如同着魔一般全数定住,雕长侍拿眼一看,身子如入冰窖,眼神中尽是惊惧,忽见浓雾中转出一人,周身笼着一件偌大的漆黑长袍,浓雾中视线不清,他看不见那人的脸色样貌。更为惧怕的是那人走路不发半点声息,看似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却左一飘、右一忽,有如鬼魅一般,行云驾雾、忽闪忽烁,眨眼间就来至众人身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毫无血肉的骷髅鬼脸,众人正惊惧间,又听一声幽怨的叹息从那狰狞无比的鬼脸中发出。
雕长侍既想格杀皇甫嵩,又想抽身逃离这鬼神之物,可身体手脚俱被一股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了一般,只能又焦又急。但见那鬼脸人从长袖中伸出一只手,那手温润如酥光洁如玉,实不输天下人任何美女的玉手。这手柔弱无比,轻轻落在皇甫嵩的肩头上,只听那鬼脸人喃喃自语道:“你既如此夸誉曹郎,今日便不可死……不,曹郎,曹郎,我要那千万敬你誉你之人皆不可死。”这鬼脸人说话极柔极顺,俏若银铃,十足一个芳华少女,可却偏偏语焉不详、疯疯癫癫,雕长侍知她是人非鬼,心中的惧意这才稍稍收了一些。
皇甫嵩并不识得此人,心想东瀛之人奸诈狡猾,乱尘便是死于奸计之手,此时又布毒计迷惑自己,不由得怒道:“东瀛妖贼,曹少侠一时不查,中了尔等奸计,这才害的自己死无全尸,老夫不敢与曹少侠相比,但求爽快!何必来使这劳什子的诡计!”那鬼脸人身子猛然一怔,众人只觉一股幽香袭来,似是那少女的衣袖被微风拂动一般,却听啪啪两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皇甫嵩满嘴鲜血、面颊红肿,左右两边如同被烙铁焊过一般留有两排深深的五指掌印。
皇甫嵩一生傲骨,眼下受这般掌掴的大辱,任他涵养再高也终是忍不住,正要破口大骂,却见那鬼脸少女胸膛不住起伏,厉声道:“你……你这老贼!我听你钦佩曹郎,才救你一命……我家曹郎才智盖世,更有上天佑福,怎会着了奸人之道,受那无妄之灾?你若再敢无中生有,我……我……我将你满嘴牙齿都敲了下来。”
皇甫嵩见她武功奇高,说话却是疯疯癫癫,满口曹郎长曹郎短的,以为她修炼东瀛妖术烧坏了脑筋,他对东瀛诸人懑念颇深,心想不如激怒于她,求得速死,遂大笑道:“谁是你家曹郎?乱尘公子英姿勃发、品性纯良,怎会与东瀛妖人为伍?哼!就凭你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别说乱尘公子已经驾鹤西游,就是尚还在世,也不会拿眼瞧你一下。”
“你……你……你!”那鬼脸少女浑身不停颤抖,原本隐在鬼脸面具后的双目圆睁,柳眉更是倒竖,这几个你字说的尖锐之极,显然已是出离愤怒。
那雕长侍有意从中挑唆,道:“前辈,此人平日里便喜欢大放厥词,多番侮辱曹公子,实是与曹公子生隙已久。数日前他联合王允、蔡邕等人,于子午谷中布下了毒计,陷害曹公子。曹公子虽然智谋卓绝,但怎奈这一伙凶徒歹毒无比,终是着了他们的道儿。”他素来奸猾,说话时仔细度摩这鬼脸少女的身形体态,见这少女怒气更甚,显然是信了自己所言,心中一乐,更有一条毒计涌上脑海,他顿了一顿,故作哀愁之态,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可怜曹公子一代少年英侠,却落得死无完尸的田地。我家主上急公好义,明知我等不敌这帮贼子势大,但仍要为曹公子报得血仇。我等一行三十二人,已有十余名弟兄折在这奸贼手下。老天不负有心人,到此刻我等终是将此贼擒住……前辈既是曹公子爱侣,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手刃仇敌这件事,鄙人不敢僭越。”
这雕长侍口舌之利,真真是无与伦比,竟能颠倒黑白至斯,鬼脸少女那光洁如玉的右手已掐在皇甫嵩喉咙,直掐的皇甫嵩喉骨咯咯作响,更将他整个人离地提起,她愤恨皇甫嵩计杀乱尘之毒,手上劲力缓缓施加,是要皇甫嵩生生煎熬,慢慢窒息苦楚而死。
可皇甫嵩何等人也,他既一心求死,便不再多与雕长侍争辩,明知自己死到临头,却硬要从喉咙中挤出呼吸来放声发笑。那鬼脸少女原本聪慧,此次初见皇甫嵩,从面相中变觉他颇俱大丈夫之姿,浑不似奸邪之人。此时急怒攻心,下手虽恨,但觉此人临死不惧、毫不在乎,又瞥见侍立一旁的雕长侍面上极力掩盖的欢喜之色,不由得起了疑心,冷冷一笑,掐着皇甫嵩喉咙的掌力稍减,说道:“曹郎之仇,不可不报!现时我饶你不死,你把你戕害曹郎的恶行从实说来!”
皇甫嵩从方才的言语对话中了解这鬼脸少女与雕长侍并非一路人,此时一口气缓了过来,哈哈大笑,道:“我皇甫嵩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一生光明磊落,可曾做过半点恶事!曹公子英名远播,自是侠义我辈的翘楚,我皇甫嵩悔于不得早识、恨于救之不及,又怎会设计害他!枉你武艺绝高,却如此是非不分……”鬼脸少女怒色稍敛,不欲与他辩论,只是自言自语般喃喃的道:“曹郎可是真的去了?曹郎可是真的……真的……”她心中悲痛情郎逝去,口中不住喃念,这个去字只说了一遍,便再也说不出口。
雕长侍心中有鬼、歹意挑拨,怎肯容皇甫嵩正言辩说?可方才苦于被这少女所布的内力所制,不得行凶,此时直觉得缚住周身四肢的无形绳索忽然消散,他忙不迭的向一众手下行使眼色,口中更以邪马台语低喝道:“趁此良机,将这二人尽数宰了!”说话中,他全身骨骼哔哔啵啵作响,双手指骨更是扭曲如蛇,犹如双蟒吞贯天日,凝了全身之力,左手利爪抓往鬼脸女子咽喉,右手匕首更是直插鬼脸女子后心。
他心知这鬼脸女子武功奇高,这一下出手自是全力施为,端端又快又狠。他这一招叫做“并日而食”,乃是邪马台国上等邪道武学“分筋错骨手”的衍生招数,那分筋错骨手共计三十三招,成孤星之数,本就邪恶非常,武理乃是“杀人者先杀”,欲分人筋脉、必先错己筋骨,但常言道:“杀心越强,毒性越大。”这门功夫当真是厉害无比,雕长侍为修炼这门邪功甘愿领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苦楚,便是要留得这一门杀手锏。雕长侍上一次用这狠毒绝学是于卑弥呼招徕高手之时,时隔多年,今日出手,非但不曾生疏,反而威力更增,其速之快之烈,直将四遭空气劈开,发出呼呼作响的骇人声音。
如此一招,不出则以,出则必杀!更何况与他同时行动的还有诸多密忍?
可雕长侍一众杀招如狂风暴雨又能如何?那少女连身都不曾转过来,只是将身子微微一侧,众人只觉一团白光自眼前闪过,这才听到钩镰、锁链、飞星、冷箭的空击声,再回神时,哪里还有这鬼脸少女与皇甫嵩的半个人影?雕长侍偷袭不曾得手,情知不敌,刹那间起了逃跑之心,正欲拔足飞跃,可发现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力,忽觉双手双脚关节处钻心的一疼,直要痛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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