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提了一把灯笼,顺着坞内那奇长的碎石小道一直往里走,那碎石小道倒也奇怪,两旁高筑石墙,中间只留一丈来宽,供人行走,行在其中,教人不自觉的生出压抑肃杀之感。而且这郿坞占地远比乱尘想象中要来的大,这一路走来无人无音,隐隐的透着森森寒意,乱尘在这小路上直直走了一盏茶时分,才行到一扇三四人高的青铜大门前。那铜门硕大无比,左右各挂一只龙头铜环,铜环两旁皆刻着四个血红大字,右边是“逆我者亡”,左边是“顺我者昌”,头顶高挂的横匾上刻着“扫御天下”四个斗大金字。
乱尘登上门前九级石阶,举手正要叩门,却听有人在门后大声喝问:“来者何人!”,乱尘答道:“在下曹乱尘,赴小姐之约而来。”他话语方毕,但听五声震天炮响,那宛如宫殿城门的大门陡然大开,门内灯火大亮,一时之间,直耀得乱尘睁不开眼来。正朦胧时,但听门后似有无数人马以硬物同时击地,那震声响声连成一片,似有千百人齐声发喊:“贵客到!”
待得乱尘目能视物,才见门后乃是一排排铁甲黑衣侍卫,方才所听的震耳欲聋声,便是这百千铁甲侍卫以长枪捍地所成,乱尘暗暗寻思:当初在关东军中,那袁绍虽是骄纵奢靡,但也没这等威仪阵仗,纵是汉室天子,也不过如此罢?可若是当今天子,“扫御天下”这四字相比“治国安民”虽是略落下乘,但并非不可用之;但“逆我者亡,顺我者昌”这八字用来却是大大的不妥了。而且当今天子不过是一介黄口小儿,被那董卓操如玩偶,又怎哪来如此的凶戾气量?那么,又是谁敢如此的猖狂,难道是这几年新近崛起的段煨?听张辽说,那段煨本是西凉一方匪寇,后结交李儒,终是攀上权相董卓一党的扶摇之势,官封宁辑将军,成一方之霸,但此人权势虽盛,终究高不过董卓,又岂会如此放肆?……他猛的一惊,难道这郿坞主人是那董卓不成?可这等想法旋即就被他否认——那董卓若要见我,只消命得大师哥将我压上相府便是,又何必废这么大的精力曲折?可若不是董卓,这天下间又有谁人有这等人力、财力?是马腾?还是韩遂?
乱尘心中思绪正乱间,已有四名衣锦华贵的侍女持了龙首宫灯走到他身前,柔声道:“公子有请。”这四名侍女说话甚是悦耳动听,乱尘忍不住瞧住她们脸上,但见雪娥俏颊、红唇柔长,足足是四名丽人,可不知怎的,这四名侍女却是如同人偶一般,冷冰冰的脸上毫无一丝人情欢色,眉黛间更隐隐有一股仇怨之意,想来皆是有深深心思。乱尘猜测定是这郿坞主人强抢来的民女,以供他饮酒淫乐。他忍不住双手轻颤,直想拔剑出手,先救得这四名少女出得坞去;但转念又想,郿坞硕大,这样的侍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己又能救得几个?再退一步讲,眼下诸侯割据、兵祸连起,这郿坞是为鸟笼,那天下亦不皆为牢笼?在郿坞,好歹能衣食无忧,去那天下间,这些羸弱女子又如何能安身自保?免不得又遭了当年师姐那般殒身之祸……他一想到师姐,便心头绞痛,遂不再做他想,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在侍女后面,缓缓进入内城府内。
乱尘在这四名侍女环伺下缓缓前行,沿着脚下金阶上前,又经过了三道蜀锦帷幕,每一处帷幕之后,均有十六位紫衣近卫手持斧钺,大声的喝令盘查,细细的检视过来人,方肯放行。待又走了两炷香时分,穿过三间厅殿后,现出一扇金色大门,门上浮刻着九龙戏珠,灯火一照,端端是栩栩如生、耀人眼目,乱尘这才发现,这大门乃是纯以黄金所铸,更比先前那个铜门要大上一倍,他正慨叹这郿坞主人的蛮威奢靡时,只听一名侍女道:“公子请留步。”又听一名侍女道:“贵客已至,军士迎礼。”
侍女话音方落,金门便豁然洞开,现出八排金甲卫士来,但听那八八六十四名金甲卫士齐齐喝声道:“进见!”乱尘武功虽高、但见识不广,更未见过如此如此威仪的阵仗,不由得一凛。他抬腿只是走了一步,突觉寒气逼人、斧光闪现,正是第一排金甲卫士的八只金斧从前后左右分向他疾搠。乱尘虽是不明其意,但应变甚快,瞬时间左掌前拍,右掌后扫,他出招之快,有如八臂同使,但听当当当当八声连在一起,那八名金甲卫士瞬时间便失了兵器。但那八名金甲卫士甚是奇怪,武器一失便退回原位,不再进击,乱尘正疑惑间,却听有人拊掌大笑道:“好武艺!好武艺!”
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回两旁。乱尘这才明白,原来这八士毫无征兆的同时出招,还是试探来人武功,倘若来客武艺不佳、应变不速,定要被当场斩成肉泥。乱尘长嘘了一口气,对这郿坞主人多了一分厌恶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好奇,忍不住拿眼往前看,却见深深的殿堂尽头高高安着一张紫金大椅,一人侧卧在金椅上,身旁更有一众美女陪侍。乱尘见那人手中把玩这一只夜明珠,身材虽是臃肿肥胖,但仍是无时无刻间逼发出一种威压暴戾之气,教他胸中不免一窒,料得此人便是这郿坞主人。
乱尘虽不喜此人此景,但也知些礼数,暗想自己打个招呼便告辞了事,正要开口言语,便听一名金甲卫士厉声喝道:“大胆小子,竟敢不跪?”乱尘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轻易拜人?他少年性子上来,仍是端立殿中,正声道:“乱尘虽是不才,但也知世俗礼教,上跪天地父母、下拜恩师长兄,正是大好男儿,岂肯轻易低头相跪他人?”
乱尘一言既出,便有七八人同骂“大胆!”,更是举了兵器便要打将过来,乱尘非但丝毫不惧,反而抬步往前行走,直走到金椅前四丈之处才堪堪停步。那金椅上的主人也不起身,嘿嘿一笑,道:“来者是客,咱们可别失了礼数。”他嘿嘿笑了数声,又道:“久闻曹乱尘英雄出少年,武功胆识皆为当世上品,今日一见,倒是不虚美名。”
乱尘不愿与他多生瓜葛,便抱拳道:“坞主客气了。今日此来,原是误会,现今乱尘雅兴已致,便就告辞了。”
当下又有一名卫士低喝道:“大胆小子,竟敢如此无礼!”乱尘只见那坞主目中的凶光一闪而过,怀中猛地伸出一只肥掌,抓向那卫士喉咙,但听呲啦一声,那名卫士的下颚连同喉管已血淋淋的掣在坞主手中,那卫士一时并未死透,歪倒在金椅旁,伤口处的血泡发出咕咕的破灭声。乱尘曾于虎牢一役见过沙场凶杀、人间炼狱,但眼前这坞主转眼间出爪杀人,杀人更是如此残暴,难免气急,道:“坞主这是何意?”
那坞主此时脸上仍满是笑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更将那只血手在那卫士的衣甲上擦了,才重坐回金椅上,道:“老夫说一不二,既已明令不得对你无礼,这斯却仍不听教诲,如此不知礼数、不尊上命的奴才,还留他性命作什么?”
这坞主如此冷血无耻,乱尘忍不住剑眉倒竖,喝了一声:“你!……”那坞主哈哈笑道:“我又如何?”乱尘一时语塞,反不知说什么来好。他只是个无形浪子,虽常存仁爱止杀之心,但并不是个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心想那金甲卫士今日也是因殿前邀功、阿谀奉承,将马屁拍到马股上,才遭得如此横死,而且这郿坞透着一股怪里怪气的肃杀,与自己更是素不相识,犯不着为他得罪这郿坞主人,还是趁早脱身才是。他怔了一会儿,道:“既然话不投机,还请坞主放行。”
那坞主仍是笑道:“少侠莫急,老夫得知你今夜要来,特遣人作了一幅画,听闻曹少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于朱笔丹青上亦是妙手,少侠既然来了,不妨看了此画再走。”他说话间双掌轻拍数下,便有一干侍卫结阵拦在乱尘身后,更将那黄金大门关上。不多时,两名卫士从后殿内将一张楠木长桌抬到乱尘面前,那桌上铺了一张书画,更有两名侍女端了琉璃盏灯,各持立在长桌两角,柔声道:“有请公子。”
乱尘不知这坞主摆的什么名堂,眼见金门紧锁,这坞主虽是强行留客,但却似并无多少恶意,便耐下性子,去看那字画。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头便是咯噔一怔,这居然又是似极了师姐手笔的画作,连同先前两幅,这已是第三幅。这郿坞主人究竟是何人,作此画的女子又是何人,此间扑朔迷离,到教他一时惘然。
只听那坞主道:“此画名为‘有凤来仪’,你可知这其中出处?”乱尘答道:“出自《尚书》益稷篇,书中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说的是虞舜二位明君时,有异人名曰箫韶,于殿前献曲歌颂,九转美曲之后,竟将凤凰也引来了……”
“很好,很好。”那坞主拊掌笑道:“你可知这其中含义?”乱尘满脸惑色,但仍是答道:“《论语·述而》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箫韶九成,亦言‘圣主’之盛德至极,故生‘瑞应’,‘瑞应’即是‘凤凰来仪’。”
“不错。”坞主笑道:“如此小子,却能熟经通典,文武双全,实时难得。你且将此图仔细观赏。”乱尘猜这坞主执意要自己细看此图,定是有所用意。便从侍女手中执过宫灯,细细察看:
此图上绘金爪凤凰曲颈昂首腾跃于空,那凤凰双翼怒张,鳞爪锐利,飞羽如剑,躯身以朱笔所描,辅以云烟点缀,似搅动着云气,势不可挡,凤凰身边更有百鸟环绕,笔力刚劲自由,虚实相宜,应是战国画法。但乱尘阅过全图之后却是觉得此图怪异非常,因那边角处有一丛舒枝展叶的木芙蓉,枝头更是缀满花朵,一对鸳鸯在清波中嬉游,雄的低首弄波,雌的仰头鸣叫。笔墨细腻无比,不以苔点修饰,颇具春秋余韵,与此图全景大相径庭。
此图用笔传神如一,应该同一人所作,但一幅图中却有一阳一阴两种意蕴,更是阳者刚坚、阴者柔腻,端端是格格不入。更奇的是,乱尘寻遍全图,愣是没有寻到题头和落款。
只听那坞主道:“少侠是否觉得此画虽出自一人之手,但却风格不一,既有威仪霸气,又有儿女小性?而且这其中笔法甚熟,像极了一位故人。”乱尘答道:“正是。乱尘此来无他,便是想会一会这诗画作者,好了了心头一桩念想,还望坞主告知。”那坞主哈哈大笑道:“人啊,有欲才有念,又念才有贪,有了贪,便堕入彀中了!”乱尘知这坞主话中有话,似在捉弄自己,本想不再追问,但心中却是割舍不得其中牵挂,遂道:“小子性拙,不明坞主言语高义。只求坞主解我心中疑惑。”那坞主摆手道:“不急,不急,你再细细观赏,好戏可还在后头呢!”
乱尘无奈,只好又埋头细细赏画,想猜出这画中用意,待过了盏茶时分,只听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无章,似是多人疾行,不多时已行到大殿金门前,乱尘只听有人细声说了一句:“得主公传令,已尽数安置妥当了。你速速开门,我等好面见主公。”又听有侍卫喏了一声,那扇厚重的金门便吱扭吱扭的开了。乱尘忍不住抬头转身,看那一干来者。
只见来人甚众,大多身着夜行的黑色紧衣,唯独前首站的六人,倒是绸衣缎服、穿着华贵。这一众人进得殿来,便全数下跪,行那三叩九拜之礼,更是齐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乱尘既觉好笑,又觉无耻,心道:“世人皆知,当今天子是为一个十多岁的孩童,那董卓手握兵权、把持京畿,只不过为太师,你这坞主远不如董卓势大,倒在这郿坞中做起帝皇的春秋大梦来。”他素来耿直,竟是笑出声来。
那坞主依旧不动怒气,明知故问道:“少侠何故发笑?”乱尘知他帐下兵甲众多,自己若是言语得罪于他,怕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但想到若仍是委屈求全,断断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遂昂首挺胸,正声道:“当今权相董卓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居三公之首,执掌相权,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不过拜太师,更不曾言半句千岁;你这坞主势不如董卓,无耻无礼却恁是远甚,竟敢僭越帝位,更是要一众家奴做面圣之礼、大放厥词,正可谓‘言者无耻,受者无礼’,不知各位山呼万岁之时,可知廉耻二字!”
他此话一出,满殿哗然,那坞主虽刻意压着怒气,但乱尘清晰看见坞主面上肥肉乱跳、双目似要迸出火来。那一众跪者见坞主并不下令制服乱尘,有那金甲侍卫的前车之鉴,各个心头虽是盛怒,倒也无人敢动,更是不敢开口喝骂。过了好一会儿,那坞主喉咙中挤出咕咕几声冷笑,阴测测的道:“少年人,我惜你是个人才,这才废下力气请你相见一叙,你莫要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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