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飘凌,天气已是愈来愈寒了。
张宁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山也青青、水也青青,自己与那人在残阳下倚箫而歌。那歌声婀娜氤氲,缠缠绕绕、晃晃悠悠,送到那一片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中去,直教人骨子舒散的都酥了一般……可夕阳渐渐暗淡,箫声亦是渐渐轻止,那人蹙着英目秀眉对着自己笑了笑,转眼间已是消失不见。她大声呼喊,却愈是呼喊,那人始终再不相至,寒风又是忽起,似裹挟了天地间所有的潮湿阴冷一般,直透入髓中。那蓝蓝的天、淼淼的水,瞬息之间,已成了一眼望不穿尽头的皑皑白雪。雪越下越大,她呆立在雪中,身也是愈来愈寒,不过片刻工夫,大雪已将她掩埋,天地山水竟融入那一片白茫茫中……
正恍惚伤心间,张宁陡然从那梦中醒来,四周的光线昏暗,床侧一盆火炉里的炭火毕毕剥剥烧的正旺,发出温暖而暗红的光芒,细细的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她正欲坐起,却觉得浑身火燎一般的疼,正呼吸间,屋外的寒气自缝隙里呼入肺中,又是一阵寒凉。她顺着寒气往窗外扭头看去,但见得外处一片白色,耳中又听得轻微的沙沙声,似正是下着大雪——我这是到了那里?那夜,我一番力战,可是死了?可我若是死了,为何身上却是这么疼、这么痛?
她正愣愣出神间,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妇人端着碗汤药走到她的床边,将她身上的棉被掖了掖,轻声说道:“你醒了……来,将这碗药吃了……”那药味苦涩,尚未入喉、已是刺鼻,她的脑中渐渐晴明,忽然一惊,陡然坐起身来,问道:“你是……”那个谁字尚未问的出口、胸口已如万刀攒刺般钻心地疼。那妇人半坐在床侧,一手托着药碗、一手扶着她的后背,说道:“你……你不认识我了么?唉,先喝了这碗汤药罢。”这老妇音声和蔼慈祥、叫她不自觉的生了一股亲近的感觉,也不知为何她竟不生疑,低头将那碗汤药缓缓的喝了。那良药苦口,可这妇人扶着的后背却是温心暖人,她借着暗淡的火光,终是模糊的瞧见这妇人的脸目模样——流苏般的髻发、如水般的眼睛,精致的五官,玲珑的俏梅,这般的女子,已经历过岁月流年的打磨冲洗,褪去了红妆少女的青涩,成就了这般雍雅自度的从容。
张宁望着这名美貌妇人,心底的亲近感竟是愈深——她觉得,她在照着一面镜子——镜子的这头,是自己;而镜子的那头,便是这个妇人。她愈瞧愈是惊奇,问道:“你……你怎么与我这么的相像?你是谁?”那妇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现出一张皱纹沧桑的老妇人脸来。张宁方是瞧的清楚,啊的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都落在地上——这张脸,不正是六年前送自己渡海的老船妇么?昔年青龙潭边她交予了乱尘两卷天书之后,便失了音讯,没料到今日又是在这里遇见了……是了,我与那张闿一党力斗不敌,被这位好心的老前辈救回来了……可方才那般美貌的面容又是怎么回事?她为何要学着我的模样?
那妇人见得张宁愕然,又是轻叹了口气,伸手在面上又是一抹、回复了方才那美貌端庄的面容,说道:“宁儿,我与你这么的相像,你瞧不出来我是谁么?”她怔了一阵,似是自言自语道:“呵,这也怪不得你,你生下来便未曾见过我的模样……时间过的可真快呢,转眼一晃,都二十年了……”
这妇人言语说得轻缓,但听在耳中却另有一股伤心哀愁,一时间张宁也不知如何应答。那妇人也不计较,从怀中掏出一把明亮的玉萧来,纤纤玉指垂在轻轻萧孔上,浅唱低吟道:“……执萧倚残阳,抚水望未央。萦梦潇湘泪,花落凤求凰。抱归水长处,不过离人殇……离人殇,离人殇,昔年我走的时候也没留什么与你爹爹,只是落了这么一只玉箫,你爹爹倒也痴心,将这把玉箫又与了你……呵,离人离人,非得情深、缘何离殇?到如今,人也没了,心也死了……”她正伤心间,又伸手来抚摸张宁的脸庞,似哭非哭、似笑又非笑的说道:“这把玉箫,自是伤心之物,我原本是要将它弃了,可现今又到了你手中,可真是天意弄人,躲也躲不过呢。”
这妇人语意中尽是母子间的温情,张宁听的既是伤心、又是欢喜,呐呐道:“你……你是我娘?”那妇人点了点头,目中泛着泪光,将张宁揽在怀中,柔声说道:“傻丫头,我若不是你娘,为何能与你这般的相像?”瞬时间,张宁的泪水潸然而下:“娘……娘!”她偎在妇人怀中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可……可爹爹为何说娘已经死了?”那妇人缓缓的抚着她的秀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在你爹爹心中,娘早已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几度哽塞,张宁抬头望她,正见她目中的泪水簌簌而落:“你爹爹知道,这世间最大的哀,莫大于心死了……他的心已经死了,那我在不在人世于他又有什么分别?”
张宁不忍她难过,勉力伸手来拭那妇人脸上的泪水,那妇人却缓缓握住了她的手腕,道:“宁儿……这二十年来,娘不曾陪在你的身边,你怨不怨娘?”张宁闻言稍稍一怔,轻轻咬着嘴唇,低声道:“娘……今日咱们能相认重聚,您又说得这般话做什么?”那妇人却是苦涩一笑,道:“你不怨我,我却怨自己……怨我当年没带你一起走了;怨我没阻得你们前去青龙潭;怨我这些年来看着你一步一步的强练《太平要术》而不拦顾……”
张宁望着她那深黑哀伤的眼眸,眼前渐渐模糊,脑中慢慢忆起许许多多伤情的往昔旧事,口中却是淡淡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娘,爹爹总说,‘宁儿,这世上那么多的伤心事、那么多的离别坎儿,但人总要活着、总要往前走,一切都会过去的’……娘,爹爹说的这些话,这六年我总在想,到得现在,我方是想明白了,人在走、心亦在走,老天爷让咱们来这世上走这么一遭,总要得咱们那么的爱一个人、受一处伤的罢?爱也好,伤也好,总会过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那么的安静从容,可心中却是波澜迭起,那妇人含着泪水笑道:“是呢,世间事、世人心,有什么过不去呢?”她冰冷的纤手捋着张宁顺顺柔柔的长发,怔了好一会儿,说道:“宁儿,你自小便离了娘,娘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张宁勉强的对她笑了笑,乖巧的依偎在她怀中,道:“好啊,小时候爹爹又忙,很少与我讲故事,如今我的娘亲在我身边,要讲故事与我听呢。”
张宁这般故意的逗笑,是要令得她娘亲开心,那妇人心细如发,怎会不知不懂?但听得她柔柔缓缓的说道:“许多年前,冀州邺城有一位姓甄的善人,这位善人平日里矜恤孤贫,深为乡邻百姓所爱,他素来修身向道、本是无所欲求,但却有一事耿耿于怀——他与夫妇已是年将五十,膝下却无得一子一女。后来,值得那邺城的九天玄女庙翻修,他出资捐了玄女娘娘一座金身,待得金身完备之后,他夫妇二人常于玄女娘娘金身前祷拜。如此历三年而不悔不惑,忽是有一日,那玄女娘娘绿光微现,手指尖绕出一条绿蛇来,那绿蛇绕金身三匝,陡然窜入甄夫人怀中。甄夫人只觉小腹一热,当是时便有了孕象。此后十月怀胎、临盆之际,那绿蛇又现于床首,盘尾衔着一个梧子大小的赤珠,送至那甄夫人的口中,旋即便是不见。那赤珠入口即化,顷刻间甄夫人诞下一名女婴来。甄善人夫妇晓得这是玄女娘娘送子赠珠的恩惠,便为这女婴取名为甄珠。
此后十年,甄善人夫妇享尽天伦之乐,待得一日夜间、双双老去,有所谓‘善人一世、无疾而终’,甄善人夫妇往生富贵去了,留了这十岁的甄珠于世。那甄珠父母双去、正无措间,却是来了一名道人,那道人生得目碧身矫,自是睁崃威武,将她带入山中修行道术,更是传了她九天玄女神功与四象五方心法。她随这位道人修行十六年,朝修道法、夕奏曲乐,这十六年中,她二人亦师亦友、琴箫相伴,日子似那飞箭,可是逍遥快活的紧了。”
张宁起初见她说起这个道人时目光温情若水,现在又是含情脉脉,有如在追缅昔日情郎一般,心道:“娘亲说的这般动情,难道娘便是这位‘甄珠?”只听得那妇人叹了一口气了,目色渐渐转悲:“只可惜,老天爷向来恨得这世人多情,怎能容得好景长远?……那一年十一月初九,也正如现在这般的大雪天气。师父突然与那甄珠说,要带她去那天柱山赴一场喜宴。那甄珠从稚嫩女童长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数十年都未下过山去,这一次师父既说是带了她去赴宴,她自然欢喜的很。
她师徒二人都已修入妙道、脚程自然也快,从冀州到得天柱山只不过小半日光景。待到了天柱山,甄珠见到了四个人,那四个人三男一女,俱是妙相庄严、法身无上的得道高士,这四人便是甄珠师父的同门师兄妹……到得那一日,甄珠才晓得师父的名字唤作孟章。”张宁听得孟章二字,心头猛的一怔,道:“孟章?啊,六年前曹郎去那青龙潭见得的不正是此人么?”那妇人点了点头,眉目间满是温柔之色,说道:“宁儿,你当知得天地四象、两仪五方之分,那孟章师门五人依次名唤耀辉、孟章、执明、监兵、陵光,正应了天柱麒麟、东海青龙、北寒玄武、西凉白虎、南火朱雀这五方神相。他们生来即是灵异之物,身份自然尊贵。那甄珠彼时便是欢喜,想她也是福缘广济,这‘师友’孟章竟是如此了得的人物,却不知福兮祸伏、旦夕便至……
那一日,乃是那麒麟耀辉与朱雀陵光大喜的日子。想来他二人日久生情、喜结连理,倒也无可厚非,可便是那一日青龙孟章发起狂来。那些年来,那甄珠也曾与他多番暗示,他始终置若罔闻,到得那一刻后来才知他心中念想的全是他的小师妹陵光。那夜孟章喝得大醉,心智迷糊之时,闯入洞房中,强行侮辱了陵光。
待他酒醒之后,自觉该死,便去了那火云洞中谒见三圣,自求一死。可彼时三圣却是不在火云洞中,他也不知怎得、受了那鼎炉中的蚩尤言语蛊惑,揭了那鼎炉上的金字封帖,容了那蚩尤帝君去了下界、投胎为人。”张宁奇道:“蚩尤帝君?这位不是上古三皇之一么,怎得又被锁在火云洞鼎炉中?”
那妇人叹道:“这说来又是一桩旧事了。当年蚩尤战败被黄帝所杀,死后怨魂不减不灭,女娲娘娘怜他天精地灵、乃为那盘古精血三分所成得后人,只好将他纳在了火云洞中的乾坤八阵炉中,更请了天地人三位圣皇讲演天地妙道,以求度化于他。”
张宁奇道:“既是女娲娘娘所制的金字封帖,怎得被那孟章一揭便去了?”妇人道:“正所谓万物造化、自有天意,孟章揭那封帖、正迎了那紫微斗数,这蚩尤之灵侯了他已是数千年,到得那日,当然是因缘正至、迎逢天钦。只是这般命数,端端是害了孟章……那蚩尤出了火云洞,便去了汉家温德殿中,夺了汉家皇帝的传国玉玺与斩蛇剑,更卷了佛道两家诸多仙长往那冥河九渊投胎转世。那汉室失了镇国之宝,气运便是至此而衰。”
张宁愈发的不解,问道:“传国玉玺与斩蛇剑虽是珍贵,但毕竟不是什么先天至宝,那蚩尤乃是皇帝三祖之一,要这两桩东西作什么?”那妇人道:“物有所归、各有其用,蚩尤帝君乃是上灵圣人,凡夫俗子辈又能轻易揣测?因他下凡夺了汉家的镇国之宝,刘汉的气运便是至此而衰……那孟章铸下这两桩大错,再去见那女娲娘娘。他本是一意求诛,只是女娲却要他去那邪马台国苦荒之地、侯得有缘人前来取书传鳞。至于他师门中人,亦是因数十年前的一桩过错,两罪并罚,贬绌下界,以应百年之期……”
张宁听得动容,口中讷讷道:“有缘人,有缘人……曹郎便是那有缘人罢……”那妇人苦苦一笑:“有缘有份,乃是人间至情;可若是有缘无份,却又是人间悲苦了。”张宁稍稍一愣,知她又要说那“甄珠”,心思更是凄然,但听得那妇人幽幽说道:“那陵光不甘受辱、来与孟章寻仇,甄珠心牵孟章,又怎能容她伤了心上人?那一日,她幻了孟章模样,去会那陵光。想那她不过十六年的修行,如何是那陵光的敌手?她本已立下死志,却又被那孟章出手所救,值得重伤之时、她终是敢吐露真心、向那孟章一诉衷肠,可孟章却……却只是一笑了之。那甄珠心性要强,也不顾那身上伤势,跌跌撞撞间出了青龙潭。原已是要客死异乡,却又是机缘巧合,被你爹救了回去……”
那妇人说到此处,终是自认是那“甄珠”,张宁只听得心伤情伤,轻轻握着母亲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无从说起——她幼年时见得小玩伴们皆是有父有母,总是忍不住向父亲张角追问起母亲的姓名样貌来,可父亲总是一言不说。时隔怎么多年,她怎能料想到自己的父母双亲之间竟有得这般的因缘?
甄珠哽咽说道:“你爹……你爹他是个好人,见得娘伤重不救,竟是分渡了内力精元为我续命……他彼时苦练《太平要术》十余年,正是闯将道门玄关的关键时,他却将了内力送来救我,非但玄门仙道不可登达,便是济民安世的大业亦是因此变数而毁了。彼时娘万念俱灰,又见你爹钟情于我,我不可知恩不报,便委身相许,原想你爹待我千万般的好,这般的时日久了,便不再念想孟章。但寤言不寐、时煎日熬,又是如何能抵?终是有一日,娘犯了傻,撇下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你。待得后来我纵是千万般后悔,又是如何有脸面见得你们父女?宁儿……娘做了这么多的傻事……”
甄珠仍要说将下去,张宁却是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道:“娘啊,自古有情人伤心离别,反是那无情人快乐逍遥。这般的旧时旧事,说它做什么?我……”她原想说些这些来自己的伤心事,可只觉脑中一片哀思,话未出口、泪水已是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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