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了棹孔再射?你以为我不想?
这等同于一句废话,连事后诸葛亮都算不上。
从古至今,军中总有这般滥竽充数的指挥官,少数在关键时刻不误事不草菅人命,已算中上等之人,哪还敢奢望百战不殆之良将。罗方横又道:“务必弩箭压制,不能令他们靠岸。”
凌金锐点头称是,心里却骂:这可真泥妈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棹孔后面有人是不假,但如何才能确保箭矢从棹孔中进去,又必定射死棹手?把这一挑子烫手的山芋全端到我怀里,你呢?你干什么吃的?
江面上,水流得并不急,为首的四艘战船却是慢下来的过于急了些,又加上受了后面战船的迎头撞击,其中一艘像是漏了水,有人在尖着嗓子嚷嚷,像是派人堵漏洞,几艘船上顿时乱作一团,吱吱呀呀骂骂咧咧。后面的船,依次停下,为避开前面的船尾,纷纷掉转船头向东或向西,只是无人到船头来指挥反攻。想来,也是知道了岸上伏兵的厉害,真打起仗来,哪有不怕死之人?
终于,为首的船上,几个士卒提了盾牌,十分警惕地冲上了甲板,二层船室里又像是有人提了弩机在察看敌手到底在哪里。这些战船并不是太大,统统只有二层。而此时,身在最后一艘战船中的卫溢并不知情,仍在忐忑不安的杂乱思绪中,他的心情有些沉重,又因沉重而在感知外来消息之时显得过于麻木。
与消息面前而麻木,此为军中将领之大忌。
岸上,弩机校尉凌金锐察看得清楚,由此也知道船上那些军士兵卒如此慌乱,皆是平时训练不力实战经验不足所致。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满肚子都是阿谀奉承升迁钻营之道,焉能对付得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凌金锐忙对罗方横道:“都督,喂那驴瘪们火蒺藜弹啊,趁他们乱糟糟,先喂两个再说。”
闻得此言,罗方横恍然大悟,暗想,我真是不成大器上不得台面儿之流,这会子是傻了么?还是猪油蒙了心?机不可失,事不宜迟,我还在这儿犹豫什么?
于是,忙传令下去:“先发三个,以观后效。”
司职抛石机发射火蒺藜陶弹的本是个队主,相当于后世的营长一级。湘东王萧绎在派兵南下之前,对这一兵种统领之人亲笔命名:火奴校尉。
外都督罗方横手下的火奴校尉徐车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身材高大,肩宽腰细,阔嘴白牙,平日里能吃能喝能睡,在湘州城外这些日月,一直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甚至,徐车想不明白,你王大将军好歹也是身经百战之人,在湘州城外空耗这几个月,如何就下不了决心择地筑一座土山?那湘州城墙纵然逾越了规制,谁又甘心望城而叹?千尺高台,起于垒土,若能在城外豁出去千八百人三两个月的功夫筑一座土山,有几个河东王不能被毁于水火之间?
火奴校尉徐车在监督手下的弟兄装药、密封、点火,又亲自上手去调试抛石机的角度与方向。以抛石机发射火蒺藜陶弹,非一般寻常人等可为。罗方横一想到火奴二字,当然对湘东王萧绎钦佩不已,能想到如此二字,非读书人所不能为作也。
或许,在湘东王萧绎心中,世上一切可用之人之物皆为奴,只是不知这火奴校尉一职会不会在史上留名。萧绎是一个连做梦都想青史留名之人,此次南平湘州,与他而言,即是名正言顺之惩罚不忠不孝之宗室子弟。罗方横记忆深刻之事,即是王僧辩率大军南下之时,湘东王送行至南校场,曾声明南平湘州之大义,言:“我替父行家法,何谬之有也?”
那抛石机,更像是一架尚未完工的战车,南梁军中也称之为砲车,包了铁箍的车轮径长四尺,打造之时颇耗费人工,但行动起来也不算迟缓。火奴校尉徐车的长相不恶,但他不拘言笑时不怒而威。随着一声令下,他手下的弟兄就把三颗火蒺藜陶弹抛了出去。
人头大小的火蒺藜陶弹,拖着一截麻艾绒引绳,在天空中疾速地旋转着,划出耀眼的弧线。一尺多长的引绳在发射前已点着火,哧哧哧地溅着火星。
那引绳中可能是掺了硫黄,飞在空中既有刺鼻的气味,又冒出黑黄的浓烟。
罗方横暗想,这家伙若是掉进了船舱中,又及时炸开,那将是再好不过之事。一只陶弹炸开之威力,抵得过多少将士之拼杀?又是多少支弩箭所不能替代者?
至此,列位看官可能会有疑问,史书记载火蒺藜陶弹真正用于战争,应该是从宋朝开始,你这里足足早了四百六十多年,岂不是信口胡言?
在此需说说南梁一朝的火药进程,自太清之难往前推二十年,建康城外东南方百里的句容山中,隐居着一位世外高人,姓陶,名弘景,后世人称山中宰相。为何如此雅称?皆因梁武皇帝与其相识相知多年,凡朝中大事,皆暗中请教陶弘景定夺。而那陶弘景潜心修道,痴迷丹药养生之法。与萧梁皇室频频往来之中,陶弘景的炼丹之法给年轻且好学的湘东王萧绎带来巨大启发,以他学富五车的聪明与智慧,当然想到若将这易燃之物装在陶土罐中,一旦引爆,必将伤人一片。湘东王尚在建康潜邸之时,曾数次当面请教火药配方之法,陶弘景虽无望这位独目亲王有飞黄腾达之日,却也十分敬惜其好学之风。湘东王主政荆州之时,陶弘景虽说已经仙逝十余年,并不碍萧绎在夜深人静之时,细细研读当年自建康运至江陵的一百卷丹方秘籍。在那百卷秘籍中,陶弘景以火焰色泽鉴别硝石与芒硝之法,既助力萧绎指导匠人造出威力无比的火蒺藜陶弹,又为后世之人顶礼膜拜。
只是,梁武皇帝定鼎江左四十余年,正逢元魏宗室在洛阳城里内乱得不可开交,无暇南讨,淮河以南地区安享受太平岁月,军中之人久不习兵,莫说是宗室诸王不擅骑射之术,就连那些军籍世家也渐渐不知排兵布阵之法。幸在湘东王痴迷于史,深谙“国虽大,忘战必危”之理。如何不忘战?萧绎说:“造些厉害的镇国之器存起来,有备无患。”
如此说来,湘东王湘绎当属火药用于战争之始作俑者,乃是先驱地位之历史人物。太清四年正月里,安梁郡王萧方略出使长安为质的随行人员中,同泰寺的出家人杜牧耕在东西二魏黄河禹门口之役中,以木炭硝石芒硝装在木桶中炸毁东魏望楼,可谓出奇制胜,也算是间接地源自陶弘景的探索与发明。
南梁之时的火药渊源,暂且就此打住,先说眼前之事。
火奴校尉徐车的弟兄们首发未中,那火蒺藜陶弹并未落在船上,而是碰在了第一艘战船的船舷上,又急急地滑落进江水中。
徐车击股大骂:“丧你先人!如何不能老子一点儿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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