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距五十多丈之处,果然是一群穿了铠甲的野蛮之人。这边,惊叫的探子叫邓中六,今年已二十八岁,腿短,臂长,天生擅射,就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之深夜,也能闻声而射,且箭无虚发。不容得沙七有所回应,邓中六端起弩机就扣动了悬刀,二连射!
远处,似乎是两个人应声倒地,那边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沙七叫道:“好!畜生们,看你张狂!”
沙七一边骂一边抬手端稳弩机,对准前方人影乱窜处,也如邓中六一般快速二连射。有没有射倒人,一时看不清,却有几匹战马在撕心裂肺地嘶鸣。沙七说:“管他是人是马,狠狠地往死里干哪,干死一个少一个!”
听了沙七的话,众人一字型散开,连连发射弩箭,那边就传来连连尖叫,汪山虎却道:“弟兄们,不可恋战,快撤呀,他们人多,咱硬干必定叫亏!”
邓中六倒拖了弩机,拔腿就跑。沙七说:“甭干了,弟兄们,快撤!甭恋战!”嘴上这样说,沙七却不撤,他连发九支箭矢,亲眼所见有六人被射中倒地,不由得心里一阵舒坦,骂道:“驴瘪王八蛋们,有种的来吧!老子专治傻瘪二蛋不服!”
被弩箭射中的那些人,正是军候章悦轩的手下,庄棵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射中了对手中的主心骨,此时见好几个弟兄在向前冲的慌乱中中箭,忙对章悦轩道:“江陵来的毛贼在玩命,咱们动动心思,不能跟他们一犯傻。”
他们,是对手?还是刚刚丢了性命的兄弟们?章悦轩略一沉思,不解其意,却忙道:“说说你的想法!”庄棵机警地看看四周,盾牌手和弩机手已在三丈开外围成了半圆形,他忙说:“咱们得散开一些,成一排,相互交替着掩护,错开来往前推进,他们嘛,应该人也不少。”
二人言谈之时,众士卒都停住了脚步,庄棵又道:“还得轻装上阵,战马全部拴在原地,兄弟们想一想,咱牵着马,在这林子里行动不便,一旦被他们瞄上,连人带马都丢了性命,损失得有多大?”
章悦轩传令:“就地驻地,全部拴在原地,各队弩机手在前,一字排开,交替前行。”话音刚落,“嗖嗖嗖”一阵箭鸣之声,眼见着几支弩箭飞过来,射中的却是庄棵!
庄棵嘴里“啊啊”大叫,顿时站立不稳,左右摇晃。
事发突然,但众人看得清楚,个个心里紧张起来,一时不知如何行动才好,皆呆在了那里。章悦轩慌得赶紧拿盾牌挡在身前,庄棵就歪倒在地,嘴里流出了鲜血。此时,章悦轩竟发现这庄棵竟然也生得五官周正,世家公子少有的倜傥气质,这么一个机灵多变之人,怎么就被人射中了呢?
箭矢射中了庄棵的前胸正中和小腹偏下一点,章悦轩亲眼所见那鲜血沽沽地涌出来,染红了灰白的战袍。庄棵倒地后,向右手边翻了个身,左手中的弩机已经丢开了,仍在乱抓,像是要撑着地,再站起来,天知道他再站起来做什么呢?难道不知越是站得直,越是容易被对方的弩机手瞄上?
呼啦一下围上来三个盾牌手,一个说:“棵子,没事儿吧?”另一个说:“射中哪儿啦?要当心啊!”最后一个说话的还算是头脑清醒,骂道:“你两个甭放屁,说这些有用么?”章悦轩吩咐:“叫医官来!”
哪里有医官?章悦轩也想是突然想起来了,领命出发之时,好像就没想过让医官随队行军之事,这一会儿往哪里找医官去?就算是有医官,身中两箭,之前还有救活的先例?都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汉子,这个道理还不懂?
庄棵身上两处出血不止,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几个年纪轻一些的士卒围在身边,抖着双手去捂他的伤口,哪里捂得住?章悦轩心里极不是个滋味,这算怎么个事儿?他们父子二人终归就是这么人生结局了么?将来面对河东郡王和太守柴威之时,我如何交待?人家年纪轻轻生机勃勃一大早好好地跟着我出来,也不过小半的功夫,真正的两军对垒还未开打呢,如何就死了?
几个年轻一些的士卒开始哭泣,庄棵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他的眼睛不再转动,只是在直直地看着章悦轩,像是有话要说,章悦轩就蹲下了,凑到了庄棵的跟前,说:“棵子,你得挺住,我这就派两个弟兄护送你回去,回岳阳城里去,送回你家中去。”
“回去?回家去?”庄棵摇摇头,勉强地挤出一点点笑容,又说:“章军候,你好自为之,你和弟兄们,多保重,再往前冲的时候,悠着点儿,哦,咱们这些人,留得性命才是要紧。”
说话间,就有眼泪从两边的眼角涌出,庄棵的脸上却是在笑,眼角泪又快速地向两边的脸颊流下去。章悦轩的手抬了一下,又放下了,事到如今,还需要去替庄棵擦一擦眼泪么?
庄棵想笑一笑,他不想让弟兄们觉得他是个熊包软蛋,毕竟往日里也是一等一的人物而非池中之物。他攒足了力气,慢慢地说:“兄弟们,我活不了了,弩箭的威力咱们都清楚得狠,今日我死定了,算我有命无运,不用再管我了,江陵来的这些人,原本都是跟咱们一样的受苦人,谁愿意打仗?普天之下,除了那个湘东王,还有建康城里那个瘸子,谁愿意打来打去?太太平平的日子不好么?有饭吃,有酒喝,弟兄们在一块儿,玩得不也挺好?”
章悦轩心里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左右看看众人,暗想,让你这么一说,我还如何让弟兄们去拼命?军心不就涣散了吗?你真该死!死到临头,也不给我留一点退路么?
庄棵说:“在我看来,今日之战,还得以守为主,万万不要再死人,陈掾佐把我们兵分三路,也是想以防万一,留得青山在,还有后来人……”庄棵的嘴不动了,舌头也不动了,几个哭泣的弟兄都停了下来,好几个脑袋撞在一起,争相察看庄棵会不会死去。
章悦轩不再去看庄棵的脸,一个人临死之时的脸色实在过于难看,实在过于惨不忍睹,有什么好看的呢?
庄棵说完了想说的话,心里顿时觉得敞亮了几分,又轻声道:“兄弟们别走我的老路,打打杀杀就这么回事儿,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叔侄二人又和好如初了,要是真那样,咱们弟兄今日之伤亡,算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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