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时,长史杜源带着府中内侍二人抬来了竹雕红漆食盒进得门来,一样一样地端出,摆在萧誉面前的案几上。
杜世源垂首而立,像是有什么心事。河东郡王的哺食并不算丰盛,一尊浅口淡青色陶钵中盛着稀稠正好的稻米鱼腩粥,一碟切开的咸鹅蛋,一碟盐水煮青豆拌紫苋,一尊深腹姜黄色砂陶钵中熏兔肉煨春笋。
身为郡王府长史,杜世源感觉万分惭愧,为郡王殿下操办出如此粗糙之膳食,足以说明自己这个王府总管极不称职。
若放在大梁鼎盛之时,如此粗茶淡饭之食,莫说是难以端到郡王殿下面前,就连湘州城中的世家大族府中之仆役也不屑于食。
唉唉,此一时,彼一时也。杜世源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烦乱如麻,眼前如此困窘,罪魁祸首是侯景么?金枝玉叶般的河东郡王,自出生以来的生活是何等讲究,衣食住行又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如今为何竟然沦落到这一步?
萧梁之时,世人一日二餐。早谓之朝食,辰时用饭。晚谓之哺食,申时用饭,即后世之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
此时,已是酉时末刻,比平日里用饭之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萧誉顿觉腹中空空,朝案几上扫了一眼,却吩咐道:“我只需那粥即可,多余那些,再配上两钵粥,送到景明里去。”
湘州城被围以来,城内瓜果菜蔬粮米诸物格外金贵,唯有鱼与鸭鹅肉尚能勉强供给。郡王府中,自参军一级人等已不再有瓜果配给,每餐仅有米粥鱼或禽蛋一枚。说得直白些,多数人都得减少种类,实行定量供给,能不能吃好已经不敢奢望,仅仅能填饱肚子就已经非常不容易。
萧誉一日两餐之标准已减降至最低,与往日之排场不可同日而语,仅仅能果腹而已。只是,这一餐饭食,如何又要自行裁减一半?
两个内侍并不知道城门校尉凌吉山死了,更不知道河东郡王愁眉不展为哪般。但是,内侍们应声,领命而去。这是河东郡王府中规矩。
其实,两个内侍皆是从建康城跟随而来,朝夕相处多年,自是知道萧誉近日操劳,须多用些饭食才好。但,此刻,不能劝,也不敢劝。
萧誉所说的景明里,在郡王府以南四里,相隔了归德坊、永怀桥、慕化坊、寒山仓等处。城门校尉凌吉山的家眷住在那里,此刻定是伤心欲绝之时,又如何思茶饭?纵然是郡王所赐哺食,也不过是徒增一份悲伤。
凌吉山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还是那般虎虎生风气宇轩昂的英武模样。
萧誉对于凌吉山是发自内心的那种赏识,甚至曾经暗想此人将来必是我河东郡王府长史人选。只是今日或许是他仅仅一时疏忽,如此难得之英才竟是阴阳两隔……
萧誉盘腿坐下,心情极沉痛,口中一时没了滋味,士曹参军逊会升就在三尺之外跪下,道:“殿下何必如此自责?今日傍晚时分,我已着人清理暗障,通开了东南水闸门,安乐郡太守朱镛贤兄已放鸽来信,子夜时分即可将五十排湘芋送到水闸门外,我等只需城头备好弓弩,以防江陵逆贼趁火打劫。”
城中将士官吏士民庶子人等,二餐仅有米粥鱼肉,长此以往,也是万万不可持续之事。看来,朱镛趁夜色送五十排湘芋进城,也是想到了我萧重孙的心坎上,这才是血中送炭。
萧誉点点头,端起精致的细瓷小碗来喝粥,道:“难得他一片诚心实意,你回信告知他,我萧重孙先记下他这份人情,待……”
待什么呢?待我萧重孙杀出重围之时么?萧誉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喝粥,强忍眼中的泪。
安乐郡邑在湘州城东南一百一十七里,自湘州被围以来,朱镛暗中依萧誉之命,分散三万兵马沿沁烟溪而上,向正东方向战略转移,迁入凤栖谷中,以防不测。
朱镛今年四十三岁,父朱荣曾侍读太子萧统,后官至大梁北兖州刺史,侯景渡江后以身殉国。因了这层关系,萧誉向来视朱镛为兄长,而朱镛则一直视萧誉为主上。
平南将军王僧辩大军围困湘州城,乐安郡太守朱镛为何还敢增援城中粮米?这要从一千五百年前湘州周边之地势特点说起,萧梁太清四年之时,湘州城外东南西北四方皆是水网纵横,阳春三月,春风泛滥之时更是千里泽国。没有连成片的广袤土地,如何连营扎寨形成合围之势?
再说那坐镇江陵城中指挥平南将军王僧辩攻城的湘东王萧绎,他不善骑马也不擅长排兵布阵,且从未到过湘州,太清三年七月始命鲍泉南讨河东郡王萧誉时,一直理解湘州城外如江陵一般,护城河之外沙洲连绵,可伐木可挖壕可埋树栅栏,更可筑土山,居高临下以抛石机向湘州城中发起攻击。这是什么?这就是纸上谈兵。
湘州被围以来,萧誉与城外诸郡太守仍书信不断,多亏少年之时痴迷信鸽。得知萧方矩率两千兵马向南推进至湘州城下时,萧誉在给朱镛的信中说:“我七叔此举,意在大造声势,以示必胜之决心,以示其持久战之决心,我这堂弟,坐而论道尚可,领兵在外,行军作战,一无所长,正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以夸夸其谈为务,待我瞅准时机,出城击之,届时由你在外接应,以壮声势,联手将萧方矩灭于湘水之中,以罚我七叔多行不义之举。”
朱镛远在安逸之地,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忙回信,道:“殿下何必于自家七叔锱铢必较?湘东殿下行不义之兵,此前已付出惨痛代价,世子方等殒命湘江,理应令湘东清醒。当务之急并非骨肉相残,宗室诸王当以戮力同心共歼国贼侯景。他若一意孤行,持久之战正合自卑职与殿下之意。湘州城外水网纵横乃是得天独厚之便利,若非王大将军用战船连横成浮桥将湘州围起,卑职自有办法将粮草稻米弓箭刀枪运进城去。”
萧誉吃饭极快,待他将稀粥喝尽之时,贼曹参军卫樊金锐前来禀报,说:“萧方矩带人到了雀鼠岭,刚刚在水上安营,意在那一带筑坝,已命人在方圆十里之内征用了牛车,又征了十五个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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