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轻易不笑,但此刻却对胡僧祐笑得格外亲切,道:“哪能抱定了老看法?你想想,他宇文黑獭的长子次子能上军前效力,我的亲外甥为何不能?我的儿子为何不能?我的儿子外甥就能比别人更金贵?不见得呀!”萧绎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来了十二分的精神,又道:“就这么定了,让德规陪他一块儿去,一家子上前线去攻克湘州,哪里还有久攻不下的道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不能光说给别人听。”
德规者,萧绎第四子萧方矩是也,已经十八岁,论长相,堪称完美到无可挑剔,众人面前,尤其在湘东王萧绎面前常常以礼示人。
提到了萧德规,萧绎的情绪就格外地好,又侃侃而谈,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段话,胡僧祐已经觉得有些陌生,虽然幼时也读过背诵过,却一直觉得与普通百姓草根俗人并无多大用处,尤其对于萧方矩而言更是如此。大道理谁不懂?当人人都在讲大道理之时,这一伙人肯定是要完蛋的节奏。在如今的节骨眼儿上,萧绎还有心思大段大段地背诵亚圣孟子之至理名言,足可见其心性异于常人,也不愧是江陵城内士人庶子皆称道的双面湘东王。在胡僧祐看来,湘东王萧绎又何止是双面?简直就是八面罗汉般无所不至其极。
坐而论道,智者不为。而在此特征方面,萧方矩确实也算是深得了乃父的真传,读书做学问方面也算得一诵十行过目不忘,就是躬身践行的功夫弱了些,尤其治军理政方面难得下层之心。萧方矩偶尔却视胡僧祐为知己:“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治国理政,行军作战,讲的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将与帅,士与卒,也讲一个各司其职,正所谓牛马不同力也,成大事者,何必拘于小节?”
萧方矩的这番言论,似乎有一点后世之人“革命分工不同”的影子,但他在一千多年前剑走偏锋,演绎得太偏了,以至于走到了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的极端角落。说各司其职,也确实不错,但还要知道以身作责率先垂范之理,扯得太远了,胡僧祐赶紧拉住了自己的思绪,十分谨慎地望了萧绎一眼。萧绎还在言说他的孔孟之道,胡僧祐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
胡僧祐垂手而坐,满脸谦卑,像是认可。萧方矩精于诗礼功夫,缺乏的正是军事之历练。这样去经见一番也好,也省得将来身负重任调度指挥军队之时处处闹笑话。
不过,也得承认,萧绎当属非常敬业之人,与臣下谈论起事情来,往往不分时辰早晚,直至彻底谈妥才肯罢休。虽然已是亥时三刻,萧绎仍无丝毫倦意,说:“那老黑獭,跟高欢打斗了几十年,斗死了老子,又跟那儿子接着斗,唉唉,这一回,把长子次子统统派往军中,与咱的三人同吃同住,同在两军阵前效力,要说呢,那老儿最初的想法,恐怕不是仅仅去那么几日就撤回。唉唉,我一直想不透老黑獭的心思,急急火火地派去,又眨眼功夫给撤回长安,又急急地让咱的人返回江陵,这其中……”萧绎欲言又止,胡僧祐忙道:“不过是怕时间久了,战线拉开,危及几个年轻人的性命。”
萧绎摸过了一卷书,这个举动表明他认为胡僧祐的言辞文不对题,他不想再这般无聊地讨论下去。果然,萧绎懒懒地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去安排便是,让他们休整个三二日,点齐两千人马,配备参将人等,择一个吉日,嗯,就动身吧。”
胡僧祐本欲抬脚欲去传达诏命,又想起一事,问:“元懔,是否也需随驾?”元懔,乃是萧方矩府中长史宗懔之字,亦是湘东王之宠臣。
萧绎略有停顿,却说:“按理说,他一介文官,本不擅攻伐之道,唉,去去也好,既是他所短,更应去历练一番,正所谓取长补短。”
胡僧祐拱手领命而去,寝殿内顿时让人觉得寂静了许多,萧绎也觉得乏了,却还是捧了《墨经》第二卷。正要唤内侍进来研些墨来,却看见一个贴身内侍领了带刀侍卫来至暖室门外。萧绎一眼认出那带刀侍卫其实是司职北门的城门校尉罗仲德,忙问道:“有何要事?”;罗仲德就单膝跪了,道:“回禀大王殿下,这是太和驿站传来的书信,小的不敢耽搁。”
“嗯,劳烦你深更半夜的……”萧绎的话尚未说完,内侍已将书信接了过来,拆开,展放在案几上。萧绎一眼认出是庾信的笔体,枯笔,淡墨,行笔流畅但字字端庄绝不潦草,但见:子山顿首再拜,大王足下,蒙恩北上,持节负命,荣光三代,本当以身报国,又承蒙太师不弃,启两国交好之大业,架梁魏结盟之世勋,暂居长安以促秦晋……萧绎心中涌起一阵恶心不适之感,忙对罗仲德说:“庾信亲笔所书,没什么家国大事,也不过是讨讨近乎,怕我想多了他,唉唉,你且去歇息吧。”
待到贴身内侍带了诚惶诚恐的罗仲德小心翼翼地离开,萧绎狠狠对着庾信所书的信函淬了一口,骂道:“贱人!至贱之人!狗屁不通的玩艺儿!有朝一日,定要诛你全族!”
文人的毛病就是絮絮道道如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没完没了,萧绎略略看过前半客套之语,直至“柱国大将军赵元贵率三万大军驱逆贼于黄河以东”终于有所悟,哦,这肯定是宇文泰授意这傻吊庾子山写此信函暗示于我,如若不然,凭他一介文人的本事,他的书信莫说是送到江陵来,恐怕连长安城都出不了啊……一想到这里,萧绎就打起了精神,贼耶娘生得出耗子精,这信函所述之言并非庾信本意,一切都不过是宇文泰的计谋,只是这老儿要向我表达何意?
萧绎阅读信尾,仅一句“卑将杨忠终不过一武夫尔唯退守汝南方显宇文太师与我大梁世代通好之诚意”略显金贵,意思是说,杨忠要从安陆撤军,以此略宇文太师之诚意。萧绎是个聪明人,也难怪这信中所表现文采如此差强人意,想必是宇文泰手下三流文人所为,仅仅是假借庾信的手誊写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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