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之充沛精力可谓出乎常人想象,而王顸只是觉得奇怪,相隔千里,他如何详知江南战事?
难道,建康城中也密布了他长安城中派过去的细作?
王顸说:“既然太师与家父相识,小可在太师面前当是晚辈,还请太师莫再用请教二字,若有需我效力之处,太师但讲便是,晚辈定将如实禀告。”
这样说话,王顸也算是学聪明了,老太师言谈中总是“令尊”如何,与我家阿耶称兄道弟之时又呼其字,这就令人不得不亲近些了。莫说是他二人从未对阵过,就算是曾在两军阵前一试高低又如何?也不过是两将相争,各为其主,任谁都能理解这样的处境,私底下该钦佩者还是满心景仰之情……
宇文泰说:“遥想当年,令尊若不是随令祖渡江而去,今日在长安,必定也是身居柱国大将军之列,尊享荣华富贵。”
祖父当年渡江南下,必定也是为形势所迫,但凡能混将下去,谁愿意舍家撇业地远走他乡?王顸略知祖父之风,却不知当年究竟为何渡江南下。
宇文泰又道:“唉,我宇文泰为圣上爱才惜才笼络良材,可遇而不可求之者,恰恰却是令尊那般将帅之才,好在今日苍天不负,有你二人在我军中,我心稍安。”言罢,宇文泰像是坐得太久,浑身不适,于是他下床活动了一下腰身,又像是头重脚轻般地气血不足,忙又坐回胡床上去,慌得身边内侍之人赶紧伸手去搀扶。
王顸终于发现宇文太师身长八尺有余,垂手过膝,身材果然魁梧。难道,非凡之人,先有非凡之相?
内侍抬来了食盒,宇文泰看了一眼,说:“我儿木耕先去用饭,待我与小将军请教一番之后,你再前来探讨军情,如此,他再前去用饭便可,如此两不耽误,自是上上之策。”
此老儿,真真是一个鞠躬尽瘁且又事无巨细皆委决焉之人,王顸暗暗感叹不已,忙说道:“今日大军集结亥时出发,明日辰时先锋可达汾州,后援两翼之军迟缓一个时辰,也在正常之中。”
“嗯,有理,所言很是。”宇文泰满脸红光目露慈爱之神色,频频点头,似十分敬佩王顸对于长安至汾州行军里程之判断准确,又问:“你如何知道自长安去汾州之远近?”
眼下情势紧迫,长安城里城外三万将士整装待发,太师如何要问这般简单之事?此刻可是闲谈之时?
王顸心中不解,嘴上忙说:“我自发蒙读书之日起,家父即悬挂一幅华夏形胜全览图在家塾内,我兄弟几人因此能将天下州郡山川河流通衢熟记于心,往日与家父行军作战每至一处亦是必查问山川地形。家父常言,将门之子,皆当如是,正如圣人孟子所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中道理,在小可看来,太师平日必定是铭于心,躬于行……”
言语之间,王顸难免有些得意,兵者国之大事,绝不是仅如庾信那般在朝堂之上掉掉书袋,而是需要在大敌当前之时指挥若定,在繁乱如麻之军情中理出个一二三四的头绪来。
宇文太师朗声笑道:“如此说来,贤侄出使长安来至我府中,真乃是天赐良才与我宇文黑泰!”言罢,宇文泰挥挥手召过近在眼前的内侍,道:“先给小将军上一碗羊奶茶,不能饿着他,这是我的贵客,千载难逢的贵客。”
一个人在笑,并非有发自内心之喜。宇文泰在言语中微笑得眼角全是皱纹,饱满丰厚的额头在微微跳跃的豆油灯火焰旁边泛着红光,他满目亲切地注视着王顸,又感叹道:“再后退十载,我若有令尊大人之远见卓识,这几个犬子何至于逆贼犯境之时仍不娴于军旅?”
“几位大兄即使不擅长山川形胜之图,也未必就不懂治军作战之要,兵器、战法、天时、地利,绝非纸上得来那般容易,明日进驻汾州城外,真若冲锋陷阵,恐怕我也未必能够稳住,”王顸越说越有兴致,几乎忘记眼前老者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师,他说:“侯景攻陷江陵之后,沿江西上,图谋荆湘,为何遭家父所率诸军出其不意屡屡痛击?”
听王顸如此一问,宇文泰更是兴奋不已,拍案而起,道:“我的儿,此问正是我多日苦苦思索之事,快快谈来,快快谈来!”
身经百战之人,胜也无数,败也无数,何至于悟不透江南两军之战局?这会不会是宇文泰故意所为?不过,王顸突然预感到,他与杜牧耕苦苦等待的那个机会,正在一步一步缓缓来临,他道:“两军交战,千变万幻,奇奇正正,势如水火,而那侯景,唯独不懂借势水与火,江南水网纵横,仅凭一己之力,匹夫之勇,奋其私智,哪有不败的道理?”
“哦?”宇文泰浓浓的眉尖轻轻地挑动了一下,他当然不知王顸的心思,更不明白这是一个小小的计谋,他只是关心这少年人所言的借势水与火,于他而言,江南作战之天时地利,毕竟遥远而陌生。
自侯景投梁继而攻陷建康,宇文泰亦常常深思,假如哪一日侯景平定江南梁国,待其喘息片刻之后,必定北伐,我麾下诸将不擅水战,何以能与跛足丑奴分庭抗礼?想至此,宇文泰忙问:“依你之见,那跛足丑奴该如何借得水火之势?”
王顸从容答道:“水上作战,往往鞭长莫及,纵然你快马利刃钢刀锐剑,又能若何?马虽善行,终不及顺水行舟来得便利,刀法再娴熟,也不敌强弓劲弩之威猛迅疾,尤其在强劲弩机面前,能工巧匠几世心血所凝聚弩机之中,那机关之巧力,血肉之躯岂能阻挡?”
其实,王顸这番说辞也不过是深受陈儿洒与杜牧耕在太和驿站联手退敌之启发,一百部连射劲弩,抵得过上千善身之士。此中道理,难道宇文泰不懂?他大半生身经百战,可谓料敌如神,难道真的是在虚心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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