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宏宽如何安排庾信一众人等就近歇息,暂且不提。却说杜牧耕随了蔡佑与两名军校快马加鞭,急急地来至长安城下。杜牧耕抬头远望,但见中间城门洞上方,镶嵌着秘三尺宽丈二的长条青石,稳稳地刻着隶书“安门”。
城头上军校知是蔡佑将军,忙传令回禀守城将军。此时,吊桥尚未落下。大约十丈宽的护城河中,水面平如铜镜,黑暗中反射出城头上的点点灯影。有微凉的寒风浓浓地刮过,城头角楼上就有风铃声传来,悠远而绵长,庄重且肃穆。城墙上方的卫兵立在垛口后面一动不动,警惕地注视着城下,仿佛蔡佑等人即是来犯之敌。
两军校在护城河边勒住马,静默无语,杜牧耕不时仰抑望巍峨城楼,心中暗暗惊叹其气势,又悄悄发誓定要在这帝王之都混出个名堂来。那江陵城是万万不可再回去了,传说中饱读圣贤之书的湘东王,亦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庸俗之辈,何必偏要回去为他萧家卖命?有道是,后娘怀里不撒娇,我在台城陷落之时自同泰寺逃出,此行迹在湘东王眼中差不多就是投敌叛国……
身边两名军校似是格外着急,不时向城上问话,城头卫兵高高在上,并不理会,城门仍是迟迟不动。蔡佑并不去看那城头上的卫兵,也不问城门校尉为何至今不露面,却转眼看着杜牧耕,问道:“长安城,三百年帝王之都,自古就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杜黄门可知是哪八水?”
此问题来得有些突然,杜牧耕自是感觉万般意外,难免一时语迟,只得如实吱唔道:“回禀将军,我自幼失怙,被迫栖身佛门,青灯黄卷,年华虚度,日夜诵读,有口无心,而在那经卷之外,也不过是读一些古旧残存,聊以自安,另求身后有条退路。”这番话,杜牧耕从未也人说过,今日也想借此时机与蔡佑交心,也算是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杜牧耕继续道:“太清蒙难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同泰寺,也未到过长安,实在不懂将军所言八水绕长安,三百年帝都这些常理!”
“哦?”蔡佑暗中赏识这番坦荡,又不由得仔细打量了杜牧耕一番,暗想,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清目朗,鼻若悬胆,此乃常人所言之吉人瑞相,听他谈吐自若,言语间气质不俗,又精通医理,如何自幼失怙,栖身佛门?如何又沦落到庾子山这个迂腐老儿的手下?
杜牧耕乃是极其精明之人,他见蔡佑面露疑惑之色,忙道:“回禀将军,我这湘东王府黄门侍郎一职,也不过是庾子山大人因我在太和驿站,偶然为安梁郡王诊病有功,随手按在我头上的虚衔。我与湘东殿下并未谋面,这一切皆是有缘无份之乱弹琵琶。”
“哦?”蔡佑大感意外,忽而又在平视杜牧耕的脉脉神情中,愈加透出非同寻常的亲近。杜牧耕反而低了头,小声说道:“不可自欺欺人的真相是,之前,我与湘东王亦不相识。”这算是特别强调了一番,杜牧耕觉得不能算是别有用心,眼下他需要让蔡佑知道他的真实处境,他与江陵城中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瓜葛任何亲情姻缘。
“将军有所不知,”杜牧耕决定冒险试一把,成败成,不成则无遗憾,他说:“台城陷落、梁武归西之后,候景纵兵掳掠建康城外寺院道观、私家园林、高官别业,倾巢之下,岂有安卵?可怜那同泰寺屡遭兵祸,无奈我只得连夜逃出,一路向西再向北,半月之后终于流落回乡。”说到这里,杜牧耕竟落下泪来,只为自己这颠沛流离之未知命运,他说:“本打算落叶归根,在故乡寻一下落脚之处,了此残生,暂时栖身在忠梁观中,不曾想与安郡王的使团结缘,我乃是一个随遇而安之人,也就来到了长安。细细想来,我的命中横竖脱不开一个安字。”
“嗯?竟有这等奇事?”蔡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江陵使团之中真是卧虎藏龙啊,如此一个翩翩神韵之士,竟然是从建康城外的同泰寺中遁出?他之命运竟然与侯景血洗江南相关?那侯景本是我朝宇文太师之手下败将,如何竟能将大梁一朝搅了个天翻地覆?
杜牧耕又道:“遇见安梁郡王之前,卑职也曾千万遍谋划渡过汉水,翻过秦岭,到这长安城中谋一个前程,只因天性懦弱又担心经受不住秦岭以北的苦寒天气,终难迈出这一步,唉,早知太师帐下有将军这般高士,卑职何尝还有那些担心与纠结?”杜牧耕言到伤心处,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蔡佑将军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道:“哦!既然杜黄门如此与长安有缘,那就听我说说八水绕长安,以尽我地主之宜,如何?”
这一刻,蔡佑的表现,确实令人觉得有些极端反常。一路上,杜牧耕本以为他是个不拘言笑之人,此刻如何又这般善解人意,且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杜牧耕忙抱拳施礼,朗声说道:“卑职不才,烦请将军不吝赐教!”
“古人所谓八水,泾、渭、灞、浐、沣、滈、潏、涝是也!”言语之间,蔡佑不似一个横戈跃马的将军,却像出口成章的东宫讲读,他道:“泾、渭二水在长安城北,东为灞、浐二水,西为沣水、滈水,这城南则是潏、涝二水,我等刚刚骑马走过相距不足十里的两道石桥,若不言说,恐怕任谁都不会想到那就是潏水、涝水,大名鼎鼎的潏、涝二水,也不过就是那般毫不起色。”
听了这些,杜牧耕难免暗中把长安与建康相做比较。想那建康城,东北依巍巍钟山,西北濒荡荡长江,虽说乃是历经孙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六代的京师之地,自己也曾亲眼见过集天下繁华于一城之中的盛大与排场,但那些烈火烹油般的皇家气派,最终还不是昙花一现般灰飞烟灭?遥想当年,云游天下的高僧大德行至同泰寺,又有幸被召进台城在玄武湖边与高祖皇帝参悟佛法者,哪一个不是赞誉建康城东、南有青溪和秦淮河环绕,北有长江天险,乃固若金汤千秋万世之形胜?今日见了长安城的王者风范,方知此前自己真乃是井底之蛙小庙之鬼……杜牧耕信口说道:“将军如此说来,卑职倒是想起司马相如有赋说的是‘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这八川,理应就是指将军所言这八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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