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子过后,骆道平终于止住悲声,颇有些意外地盯着表弟,心想以前你貌似不是这般狠人啊,不过是这几日见着别人大开杀戒,你并未动手啊,如何你也硬起了心肠?
余冬羊的个子不高,墩墩实实的眉毛黑黑的短短的,双眼皮显得眼睛反而小了些。近了看,两眼却是泛着光亮,余冬羊说:“表兄,你好好想想吧,要动手,就趁早,老辈子的人不是常讲么,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晚起的鸟儿被虫吃,咱是去杀江陵大营的人哪?还是去杀岳阳郡的人?你痛快点,别跟个妇人一样叽叽歪歪的,光天毒日头底下,你哭什么哭?有事儿说事儿,有仇人就干掉!”
听表弟这么一说,骆道平心里亮堂了好多,忙道:“咱得往湘州城的方向走!出来这大半年了,咱得回家去看看!哪怕是半夜里偷偷地往院里扔些银钱也好!”这一刻,骆道平还是强烈想念家中的两个小人,刚刚两岁多一点,大半年未见,他们长成了什么样子?还认不认得这个阿耶?
一说到回家去看看,余冬羊的眼中就落下泪来。他家中异常冷清,不像表兄骆道平那般一大家子人。只有一个寡母,平常日月全仰仗舅爷骆世良接济照应。老弱多病的寡母,可经得起这半年熬煎?
不过,落过了几行泪,余冬羊的心肠又硬气了起来,说:“走吧表兄,这么着走路,脚底板子都磨穿了,得弄两匹马骑骑,出门在外,千万不能苦了自己。”
两人专拣着树高林密之处走路,至次日午时,果然就弄到了两匹马。余冬羊仔细察看了众死者身上的铠甲和腰间佩戴的钢刀,说:“有了江陵败军的这两匹马,咱再挂上他们的腰刀,背上他们五十支箭,哦,对了,你弄上一架弩机,万一用得着呢?”
骆道平从几个亡人身上摸出几个银锞子,还摸到一个锻工精良的镂花猫首铜酒葫芦,空的,一点酒也倒不出来,掂在手里,反复看了看,还是“日”地一声扔出去老远,“咣”地一声摔在山坡高处。骆道平的身上挂了两把刀,一把鬼头钢刀,一把宿炼钢的短刀,余冬羊笑道:“咱这就是顽抗到底的证据,以后见了河东大王,咱说话就不会心慌气短。若回了岳阳郡,咱更不会脸红。”
快马加鞭,二人来至捞刀河北岸拐把子湾处。骆道平对此地并不生疏,湘州城有两个北门,偏西边一个叫拱极门,偏东边一个叫戴辰门。二门之间,相隔了将近四里地。城墙根处就是捞刀河,而河之北岸在这四里地之间,突然鬼斧神工般拐了一个极直极险的弯子。若在冬日,这弯子以外一片泥淖上落满自北而来之白鹭,步态婀娜,甚是祥瑞。
只是,如此地形,令湘州城北水域既难行船又难排兵布阵。围城之时,反倒成为攻防死地。水深不足,大型舰船自是难行。稍稍涨水之时,又会因为河面太宽,无构筑工事之地。眼下正是春水泛滥,河床子急转弯以北水面变宽。骆、余二人骑在马上徘徊良久,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湘州城。
若不是二王之争,我等黔首黎民何至于骨肉发离至此?骆道平叹气道:“唉唉,这可不成,你看,城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城门紧闭,定是防着江陵大军随时攻城哪,咱哪能进得了城?”
怪了,城中发生了什么异常之事?如何城头上死悄悄一般无个活人影?骆道平尚不知萧誉已被擒拿,更不知岳阳郡太守柴威此时正率人马返回岳阳城之路途中。捞刀河北面这片林地,若放在往年春末,正是河东王练兵围猎之处。牛吧文学网68enxue
如今呢?兵呢?马呢?湘江上威风往返的舰船呢?如何连城头也不守了?
余冬羊在前面带路,二人沿着坡间小道向西走。
道旁不时看见房舍,院门挂锁,篱笆墙内荒草齐腰,不见人影。若不是自去年以来兵荒马乱,此地焉能如此破败?骆道平掂量着手中的钢刀,总担心路边会蹿出什么人来,又担心有人暗中放箭。世事无常,今日若死在这地界,个把月没人发现,尸首就烂成一堆白骨,谁知道?若是那般,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
渐渐地能望见拱极门,城楼上倒有几个守卒在走动,只可惜离得过于遥远,相互并不能看清面目。余冬羊说:“咱们快马加鞭往西过江,过了江再往南去,我有个发小是览湖门守军伍长,他若在城头上,那就好了,他认得我呀。唉唉,就怕他命短,若是这半年里哪天已经战死了,咱还得另谋出路。”
“莫想着指望哪个发小,先想法子过了江再说。”骆道平由拱极门之方位推测出脚下之地再往前三里,即是湘江东岸。扬鞭打马,一路疾行,至捞刀河与湘江汇合处,曾经的一处兵马渡口遍地狼藉,七八艘飞舸船搁浅在江边。余冬羊骑在马上四处察看了一番,说:“这是江陵大营的船?还是咱湘州的船?如何扔在这儿啊?”
骆道平翻身下了马,一步一步沿了条石台阶走到船边,方知那船上并无丢弃军用物资。余冬羊牵了两匹马,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两匹马弄上船,骆道平摇桨前行,难免又觉得伤心,说:“若从西门进不了城,咱兄弟两个也只能折回岳阳城去。反正,也无人知道咱干掉了秦栋梁,咱就说杀人急红了眼,一时走散了,又被江陵兵捉住,好歹虎口脱了险。”
骆道平并不去想回岳阳城之事,他就想知道湘州城里有没有发生变故。若是湘州城外仍是大军重重,回到岳阳城又有何用?早晚有一天不还得派来增援?
所以,直至船靠了湘江西岸,余冬羊拉了马拾级而上,骆道平仍在郁闷中。上了马,扬鞭南行,来至正对着览湖门之码头处,隔江一望,城头上仍是空无一人,城下大门紧闭,甚是凄凉。余冬羊说:“表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湘州城怎么了?”
“有家难回,咱找谁说理儿去?”骆道平忍不住又落下泪来,说:“哪怕是这湘州城被江陵大军攻破了呢,至少我能进去看看,看看咱那一大家子人在哪里,这……这算怎么回事?”
余冬羊抬头看看天,叹气道:“先莫说这个,越说越伤心,又无实际用处,表兄还是快命主意,咱们去哪里落脚?难不成要去江陵大营投敌么?”
“不行,咱得往北去,哪怕先去益阳城里住几天,探探风声呢。”骆道平突然想起来一个人,道:“益阳郡祭酒庾孝恩老前辈乃是我嫂嫂的亲娘舅爷,若实在没有去处,咱就先去找他投宿一晚,益阳郡太守蒋延庆一直按兵不动,城中可能太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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