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裴元绞的温热手巾擦了嘴,沐安问道,“雪凝已经回去了?”
此话一出,便大是引起裴元的忿怒,真真旧帐未清,又添新帐。再念及陆雪凝回谷后他曾飞鸽传过信去,回话却是“今生再不出谷半步”,心中更是郁结。若非此刻是沐安在他面前,而非宇文欢,早一把喂毒暗器招呼过去了。
“早知便听了师父的话,下个十七八种毒,教你寸步也不得离开的好。”裴元愤愤道,“罢了罢了!此后我便一直在你身边了。但是”
“嗯?”见他停顿下来,沐安不由自主的仰头询问。
裴元微眯着眼睛,一字一字说的清楚。“你若是再像今次这样,敢甩袖离开,不让我跟着,我一定毒死你!”
这话是说的极认真的,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鬼见愁”裴元本就非善男信女,路边就算死者盈道白骨累累,他也不见得有兴趣多瞄一眼,本就习惯了视人命如草芥。
心想着沐安真有你的,就冲先前你那般“视若无睹”的举动,若再有下次,不整到你来世都忘不掉“后悔”二字怎生书写,我就不是“鬼见愁”裴元!
沐安抿唇浅笑,只微微点头。这才叫裴元心头的火气略显消下去一些。
“王妃。”
裴元张了张口,还未有话说出,便被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念头。沐安抬头望去,便看到一身暖紫色长袖罗衫的女子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却又有礼大方的向她躬身道。“奴婢浅音,奉王爷的命令,以后伺候王妃的衣食起居。给王妃请安。”
沐安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发现浅音并不怯懦的任由她认认真真的瞧了去。登时好感满盈。往往许多时候,单凭一眼便能认定此人是否能同你一道。“浅音?蛾黛眉浅,动弦之音,好名字。”
“谢王妃夸奖。”
摇了摇头,沐安站起身来,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入骨刺痛。不由得再想起那给自己医治手腕之人如今的所在,说是心下不感惋惜那时骗人之词。裴元自是看明白她在想什么,眉梢一挑,转开了话题。
“你是宇文欢派给安的贴身侍女?”
“回公子话,是的。”
“那怎么安今早醒来的时候,你没在身边伺候?”裴元的眉拧在一起。“她今日只穿了单薄的衣衫便出门了,若是再经了寒,你如何担待?”
只见浅音低垂了头。“公子教训的是,是浅音疏忽了,请王妃责罚。只是奴婢奉了王爷的命令,不许奴婢扰了王妃安眠,所以”
“好了。”沐安出声道。“是我自己不曾在意。此事不必认真。浅音,你去沏一壶好茶来。”
“是,王妃。”
看着浅音步步挪移着走出门去的背影,沐安的目光始终没有收回。
“安,安。”直到裴元这样叫了两声,沐安才终是收回了视线,回应他。“你说,她究竟是奉了欢哥哥的命令侍奉我呢?还是监视我?”
聪明如裴元,自是察觉了沐安对宇文欢称呼的改变。却不想知道其间原因。“此话怎讲?”
“你问我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其实,我哪句话都是真,却也哪句话皆为假。”沐安认真的看着裴元的眼睛,笑盈盈的道。
一室寂静。
许久裴元才出声。“安,我不懂你和这位王爷之间的恩怨。但我只不想让你陷入死局里。”
“嗯。”沐安缓了面色,懒懒的闭上眼睛。“我知道,所以才要谢谢你。”
沐安终是不一样了,会收敛性子,会予人台阶。如果说以前她是一柄无鞘的绝世宝剑,如今锋芒已隐于鞘中,更温和更柔软,却也更加难测。这种改变让裴元心疼。“安,你究竟爱不爱宇文欢?”
“你怎么同雪凝问相同的问题?”沐安抬手抱了手炉暖着,一面浅笑着应声。“爱与不爱,有何重要么?”
哪知裴元认真的点头。“若你不爱又何苦嫁他,与其今后不知如何相处,倒不如我洒下一把毒,将你从这里带离出去。若你爱他”裴元语句微顿。“那你梦中喊着的宇文逸风在你心中又是怎样的位置呢?”
端着手炉的素手一抖,沐安的浅笑止在了脸上。“你”
“你昏迷后给你灌药时听到的。”裴元解答了她略显诧异的疑问,随即补充了一句。“除我之外无人听到。”
沐安垂下眉眼,苦笑一声。“若是都不曾记起,该有多好。便不必谁人都陷入这种僵局里。”
这句话听的裴元甚为懵懂。还不等他细问下去,便看到浅音端了茶盘挪步进屋。
茶杯无声端放到紫檀木桌上的同时,浅音轻声开口。“王妃,梅园、蝶苑和沁芳阁的三位夫人听说王妃醒了,特意来给您请安了。”
“夫人?”沐安手环着手炉,身上披着裘衣,半倚在靠椅上,略显慵懒惬意。
“是……是王爷安置在别院的夫人,特意来向王妃请安。”浅音不敢多言,只大意的解释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沐安作恍然大悟状,眼里萦满笑意,双手自如的交叠压在腿上:“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坐吧。”
浅音领了命令,转身出门去请那三位夫人。而裴元转头的瞬间,发现沐安眸中先前的轻柔已不见,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裴元一时之间,有些跟不上沐安态度的转变之快。她明明是在对着你笑,可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就是让你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此时的沐安变得有些不像沐安了。
沐安抬起手,挽过耳边的碎发。手指轻抚过脸颊时,眸光不由得深敛宁静。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朵朵白色的花,重重叠叠,冰雕玉琢,含羞带怯,盈盈的在风中摇曳,几颗晶莹的露珠轻吻着待放的花苞,欲坠未坠,像是冰掉的泪……我的心总是痛着的,像是有根针,仔细的密密的认真的一针一针的刺着……
我醒来时,眼角总是带着泪,是因为痛还是绝望?
在梦里,那些铺天盖地的鲜血总会把片片花瓣灼成血色,片片翻滚着向我袭来,如同我记忆深处的海棠。我曾软弱过,无助过,绝望过,呼救过。可是,从不会有人听到我的呼喊声而来救我。
那时……我便明白,能救我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呵……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曾经的妥协和软弱造成了今日进退两难的局面。可是如今我明知是错,一错再错,只是义无反顾,不能回头
上善若水,半明半昧。
朝阳辉映着冰雪,窗外一片光影摇曳,而室内的空气中则轻轻潜动着几许沉雅的暖。
“奴婢蝶衣倚梦梓瞳,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
三位身着轻纱幔罗的曼妙女子俯身行礼,沐安安然的靠在座椅上,浅浅的露出一抹笑意,终是站起身来。“三位姐姐不必多礼。本应我去瞧你们才好,怎担待的起劳师动众呢?”然后沐安在离她们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回眸轻瞄了一眼浅音。“浅音,上茶。几位姐姐快请坐。”
倚梦第一个踱步上前,从身旁的婢女那儿捧了一只甚为精美的锦盒,颜笑亲昵地拉了沐安的手。“奴婢几个早就想来瞧瞧王妃了,只是听的府上人说,王妃一直身子不太好,王爷也不许则个打扰。便一而再的拖延了。这个是奴婢特意找人从家乡稍带回的雪参,对身子可一向是大补的。王妃若是用着好,便知会奴婢一声,奴婢再去让人去寻。”
沐安浅勾着唇角,用手抵住她作势要开启锦盒的手,顺势将她的手扣在手中,姿态亲昵又不失礼。“有劳姐姐挂念,真是多谢姐姐。如今你我一同侍奉王爷,不必再多加见外,不如从今日开始,便以姐妹相称如何?”左手接过锦盒,顺势将它递给了一直站在身侧的裴元。
裴元眸中俨然一笑,接下后沉默不语。
“这怎么使得?”梓瞳起身走来,“王妃万金之躯,又是丞相大人的千金,奴婢们是万万不敢”
“都说不必再见外了,瞳姐姐怎么还这样拘谨?”沐安稍稍敛了笑,睁大了眼睛,做出严肃状的神态。
蝶衣一看此情景,便连忙过来圆场。“是啊是啊。瞳姐姐,平日里我们都是姐妹相称的,怎么今儿个如此外道起来?既然王妃都这样说了,我们怎好拒绝?”
沐安的视线落在蝶衣的身上,不知为何,从第一眼看到,便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上总有什么地方让她似曾相识,有些在意。蝶衣的面容姣好,身形纤弱,一眼看去便能品出她特有的江南女子的韵味,颇有种细雨纸伞频回眸的书墨感。鼻尖敏锐的嗅到蝶衣身上的香气,脑海中有个念想一闪而过,却快的怎样也抓不住。
“好了好了,莫要再客套了。这里应是属我最大,我便沾些便宜,只得劳几位妹妹叫声姐姐了。”倚梦这样说着,拿出手帕轻轻抖了抖。柔紫色的丝绢手帕处,有些许污浊的深色痕迹,具落入沐安的眼中。
“那除了倚梦姐姐之外,便是我了。”梓瞳温雅的面庞上,并未有太明显的笑意,只是声音温柔地浅浅提了一句。“只是蝶衣妹妹和安妹妹,这名字里皆有个衣字,该如何”
声音到此却是戛然而止,像是被冻住了声音一般,再也说不下去。
梓瞳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冻住,于是低下头沉默,刺骨的寒让她颤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梓瞳的眸中溢满了深切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