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宇文欢审视着她,面色铁青,冷硬如石。
须臾,他迈步离去。
吴公公带她进入御书房。
下跪,叩首。
御案后的皇帝,就是诛杀沐氏的刽子手,就是让她身受黥面之辱、断椎之痛的仇人。
烈火焚心,痛恨灼烧着她的神智,她克制不住地手足发颤。
“你是尚寝局文玉致?”仍然是那冷冽的声音,多了一些威严。
“是奴婢。”
“抬起头来。”
犹豫须臾,沐安缓缓抬首。
目光触上皇帝宇文珏打量的目光,她丝毫不惧,凝视他半晌才垂眸。
当年十九岁的新君,如今已是二十四岁龙威赫赫的皇帝。
面目仍然清俊,只是成熟了几分,目光也更为犀利。
方才的怒火与大吵,让他白皙的面庞添了一丝粉红,眉宇间的怒气尚未散尽。
她瞥见,他略抬右臂,轻轻挥手,御书房中的公公都退出房外。
他问:“你的眼睛……”
她垂首答道:“奴婢素有眼疾,十二岁那年患过,未曾用药就好了,大夫说奴婢眼疾无碍,会自行痊愈。”
宇文珏离案,行至她身前五步处,“你可知,朕今日传你,所为何事?”
“奴婢愚钝,望皇上明示。”
“下月初五是太后芳诞,你可有尽职、做好尚寝该做的事?”他质问道,语气颇为严厉。
文玉致的记忆纷至沓来,是了,三月初五是唐太后二十三岁诞辰,皇帝早在一月多前下旨,为太后庆生,着六尚局全权操办,所需物品皆用宫中最好的。
如有差错,必定重罚,甚至因此丧命。
她斟酌再三,谨言道:“奴婢事事亲为,所选物品皆是宫中极佳之物,若有差错,请陛下降罪。”
“慈宁宫中所用的床席帷帐,太后所用的舆辇扇伞,等等物品,你自己说,是最好的吗?”宇文珏怒哼,重重挥袖。
“太后乃皇上皇嫂,诞辰所用之物与皇后相较,同为品级,不知皇上……”
他逼近她,压低声音,“锦衾绣枕,凤帷鸾帐,都要换,不绣鸾凤纹饰,朕要鸳鸯,明白吗?”
沐安大骇,不是因为他的靠近,而是因为他所说的“鸳鸯”。
唐太后乃先皇皇后,先皇在位一年因病驾崩,无子继承皇位,太后纯善,下诏着先皇二皇弟宇文珏登基,延续国祚。
守寡太后,岂能用鸳鸯?
宇文珏究竟想做什么?有什么用意?
难道……
“距太后诞辰还有十八日,朕要你做好一整套床席用物,暗中更换。”他下令道。
“奴婢遵命,不过……”她深深垂首,“奴婢可秘密行事,万一被人发现,奴婢担心……”
“朕会打点一切,你大可放心。”
“是,奴婢会小心行事。”
“假若走漏风声,朕要你的脑袋。”宇文珏重声道,皇命如山。
从御书房出来,沐安舒了一口气。
身在皇宫,无论是皇妃,还是女官、宫女,都是如履薄冰、步步惊险。
如有行差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今日今时,她约略猜到皇帝与唐太后之间的不同寻常,宇文珏自然也知道她会猜到,假若他听到宫中任何风声或是闲言碎语,都会把账算在她头上,摘了她的脑袋。
那么,她只能循规蹈矩了。
从乾清宫回六尚局,她抄捷径,途经储秀宫东侧的殿廊。
时值午后,四下里无人,不远处的侍卫隐约瞧得见。
突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口鼻,她惊骇地挣扎着,却越来越晕。
不多时,她再无知觉。
醒来时,她趴在一张案几上,环顾四处,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暗房。
是谁掳了她?为什么掳她?文玉致得罪了谁?
恰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面目生疏的公公。
心神略定,此时此刻,她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又有一人进来,沐安举眸望去。
昏暗中,那男子五官俊美而冷厉,一双黑眸如渊,身姿轩举昂然。他穿着一袭精绣玄色长袍,袍上绣有金色蟒纹,腰扣玉带,气度绝傲。
一眼便知,那用料、绣工、纹样,是亲王才能用的。
即便他赋闲在朝,身为武将的他,身姿如松,闲闲一站,便有迫人之威悠然一眼,便让人无所遁形。
正是她在御书房前遇见的燕王,宇文欢。
他与文玉致有过节?
文玉致的记忆疾速涌来,沐安疑惑,没有过节呀。
甚至,文玉致入宫这两年,未曾见过燕王一面。
“奴婢拜见王爷。”她下跪叩首。
“起吧。”他的嗓音比皇帝的声音沉厚。
两名公公退出去,宇文欢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是尚寝文玉致?”
她答“是”,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惊异于她那双妖异的红眸,黑中点红,红黑相交,世无所见,极为妖娆,艳媚入骨,使得她清秀的姿容添了三分,“抬起头。”
沐安依言抬首,直视传闻中满面凶悍、戾气满目的燕王。
传闻,大晋皇朝位高权重的燕王是天煞孤星,面目凶悍,三任王妃完婚半年即病逝,现任王妃慕容氏亦身染顽疾,药石不灵。
传闻,燕王府佳丽环绕、侍妾如云,燕王夜夜欢愉,燕王府后门时有裸身女子被抬出来抛尸。
传闻,燕王的戾气与暴虐曾吓得无数女子嚎啕大哭、当场昏厥。
事实上,假若没有这些传闻,她觉得他只是一个较为冷酷的男子罢了,不失俊美与气度。
“你为何长了一双红眸?”宇文欢问道。
“奴婢不知,家父曾说过,奴婢五岁时患过眼疾,痊愈后就变成这样。”她温声答道。
“皇上传召你,所为何事?”
心中一个咯噔,他掳她竟然是为了此事。
皇帝与燕王都不能得罪,她只是小小的女官,命贱如蝼蚁,只能苟且偷生。
斟酌再三,她道:“皇上重视太后诞辰庆典,传召奴婢是为了太后诞辰所用的床席帷帐、舆辇扇伞,皇上发现用物有瑕疵,降罪于奴婢,奴婢再三恳求,皇上这才饶了奴婢,着奴婢重做。”
他似乎不信,“当真如此?”
沐安平心静气地答道:“确是如此,王爷明察。”
静默须臾,宇文欢又道:“本王知道你说谎,不过本王不会降罪于你,只要你为本王做一件事。”
眉尖微蹙,她心知无法拒绝,却不想答应。
“你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捏住她的下颌,黑眸微眯,目光凌厉。
“奴婢身份卑下,只怕无法为王爷分忧。”她受不住他迫人的目光,垂下眸光。
“本王说你行,你就行。”
“王爷抬举。”
“只要你效命于本王,你的父亲文知县便能平步青云,否则,小命不保。”他厉声威胁。
“是……王爷有何吩咐,奴婢竭力办成,为王爷分忧。”她故意诚惶诚恐地应承。
他紧扣着她的细肩,在她耳畔低语几句,然后道:“记住,行事须谨慎,本王会命人联络你。”
话落,宇文欢离去。
肩上的痛,慢慢消散,沐安紧紧蹙眉。
皇宫东北有一汪碧湖,名曰“千波碧”,碧湖上建了一座四面环水、八面迎风的楼台,名曰“千波台”,楼台主殿名曰“千波殿”。
这夜,批完褶子,宇文珏从乾清宫徒步来到千波碧。
夜风寒凉,夜幕上星光微弱,两个小公公提着宫灯,为皇上照路。
走着走着,静寂的夜忽然传来一缕笛声,悠扬清越。
宇文珏止步,站在湖畔,望着一片漆黑的碧湖,听着笛声。
这支曲子是相思绝。
凄婉。凄美。凄凉。
柔肠寸断。
吹奏至一半,忽有一缕箫声加入。
箫音低沉哀婉,弥补了笛声的单薄。
笛箫合奏,乐声悠悠荡开,仿佛永远相随,不离不弃,一生一世。
这吹笛和吹箫的人是谁?
宇文珏暗自沉思。
“皇上,明儿一早奴才查查是什么人在吹笛、吹箫。”一旁的小公公道。
“不必。”
这曲相思绝倾诉相恋男女无法成为眷属的相思情愫、刻骨情怀,是前朝风流才子所作的一首词作,后来因为烟花女子的弹唱而流传开来,此时笛箫合奏而出,凄美苍凉,欲断魂。
这曲子,让他想起了她。
相思。绝望。
一曲罢了,千波碧恢复沉寂。
他踏上九曲白玉栏,走向千波台。
“皇上,前面好像有人。”小公公道。
宇文珏停住脚步,定睛一看,那人是一个女子。
暗黑中,她站在白玉栏杆前,身穿一袭单薄的白衣,夜风拂起她的衣袂与墨发。
飘飘欲飞,仿若仙人。
方才的那曲相思绝,莫非是她吹奏的?
“大胆!”小公公喝道,“皇上驾到,还不行礼?”
那白衣女子缓缓转身,并无惊慌之态。
低垂着螓首,她盈盈下跪。
宇文珏看见她手中拿着的一管玉笛,“方才是你在吹笛?”
“是奴婢。”她嗓音柔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吹笛?”小公公再次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