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散出袅袅清香,我以近乎自嘲的语气道:“这么快?”
闵修仪随意翻弄书本,道:“冷落许多年的皇长女一朝得势,还过继至宠姬名下,自然会招人注意。”
我握紧纨扇道:“这样说来,修仪是明白我的苦心了。”
“你急于巩固城阳地位,但你至少该摸清陛下所想,”修仪手指扣着桌面,道,“陛下将她册为公主,绝非在承认城阳身份,原谅她母亲,否则也不会让你收养。”
“陛下令妾收养,只是怜悯妾身小产。”我垂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答。
“这只是其一,”闵修仪将点心推到我身边,示意我尝一块,道,“其二,你膝下无子无女,却迅速攀上容华之位,越过育有一女的熹嫔,而你的出身仅仅是州府秀女,超乎异常的恩宠,世家不会坐视不理。”
日子安稳,一心与陛下赏画弄月,不曾居安思危,所以当日陛下再三反问我是否明白,我依旧混沌不明。经闵修仪提醒才顿悟,城阳的地位原来是在帮我,身边劲敌环绕,我却浑然不觉,陛下此举实为护我周全,弹压舆论。看来宫内过一日舒坦日子都很难,遂无奈苦笑道:“更怕世家之外,还有许多人嫉恨妾身……”
以我所知,世家女子在宫中影响式微。与其担心世家,还是更担心陆昭容,毕竟我假颐嫔之手害了她的妹妹,她知道真相,定不会放过我。
闵修仪一怔,忽然迸出银铃般的笑声,道:“陆昭容才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跳梁小丑,蹦不了多久的,难不成你以为明贞夫人、上官婕妤都是看客?”她对陆昭容轻蔑的态度不禁令我想起上官婕妤。
我听出弦外之音,一阵见血道:“妾记得,修仪也出身世家。”
“对,正因我出身世家,所以比你更了解世家势力的可怕,”闵修仪似笑非笑道,“而我与你说这些,并非上官那般觉得你有多么可爱机灵,只是为了阿芷,我好歹也看着她长大。”
闵修仪快人快语,直爽的性情,并不让我觉得过分难堪,我回道:“妾记下了。”
“另外刘氏让我转告你,陛下不喜欢阿芷,是意料之中,是命,你不用再挖空心思。”
刘氏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无奈,阿芷不被喜欢,她毕竟负有责任。我道:“请修仪转告刘氏,妾会常带阿芷回来看她的。”
“我前头一番话算是白说了,陛下从来就不喜欢阿芷,也不打算喜欢,你老是带阿芷回丽景堂,就在违背陛下的意愿,没有一点好处。刘氏就算今天糊涂一次,为了阿芷的前途,以后不会再见阿芷的。”
我不信刘氏能狠心抛下女儿,也不信陛下永远不会喜欢阿芷,骨肉血亲如何能割断。我道:“但刘氏才是阿芷的生母,抚育十余年,妾只是养母。”
“哪有这么多分别,又不是看血缘,一切依圣旨而定,圣旨上既然定下由你抚养,那你就是阿芷唯一的母亲,刘氏跟阿芷再没有瓜葛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只要照顾好阿芷就成了,这点意思都不明白?”闵修仪极其不耐烦道,“亏得上官如兮平日在我面前夸你有多聪明,及笄宴上那幅画还算有点意思,不过听说你让阿芷去奉茶,我就觉得你蠢笨。你如果聪明的话,就记得以后不要带阿芷回来了。”闵修仪爽快直言,全无含蓄,透着浓厚的市井气,相较之下,似乎我才更像温婉端庄的世家女子。
闵修仪毫不客气地顺带将上官婕妤贬低了,我遂试探道:“上官婕妤与修仪相熟?”
“她没告诉你?”她表情有些伤感,“世家之间都有联姻,算起来她该喊我声表姑,不过她从来不肯这么叫。”
我不觉哂笑,以上官婕妤的性格,会喊出这声“表姑”才怪了。我回归正题道:“修仪的话,妾会谨记在心,妾以后会常来拜访娘娘的。”
闵修仪翻开书签,笑道:“那倒也不必了,我忙得很,没工夫招呼你。”
闵修仪不将自己当做九嫔之一的修仪,也不将我视作宠姬,好似大家的地位差异全然不复,大概她往日就是这个态度,不拘一格,才引来宫人们的喜欢。
言谈间,我瞥见屏风后露出湖蓝色的绉纱裙摆,殿内驱散了侍从,却也并不独我二人,宫装并无曳地的裙摆,屏风后隐藏的绝非普通宫人。
看来闵修仪果然繁忙,不过我所言绝不会叫人抓去把柄,倒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了。半盏茶工夫,饮绿带着阿芷回来,阿芷红肿着眼睛,我遂告辞了。
我告辞后,屏风后的女子才施施然走出来,道:“子心,你说话真越来越没耐心了。”
“我最讨厌宫里拐弯抹角的说话,你知道的,”闵修仪斜了那步态婀娜的女子一眼,道,“其实你既然这么关心,怎么不干脆自己去告诉她。”
女子将手搭在闵修仪肩上,安慰道:“这事儿唯有子心你去说才靠谱,我的手没那么长,伸到丽景堂来。”
“其实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你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生来就不同,何必去惹这麻烦,”闵修仪搁下书,道,“那么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是不是该表示下,尊敬地喊我声表姑?”
上官婕妤皱眉翻了翻那本鬼画符一样的书,不屑道:“主要是昭阳殿的意思,不是我的,你不如去跟皇后娘娘讨一声来听听。”
“早知道是皇后,哎,也从没指望你喊我一声表姑,”闵修仪用书遮住脸,愤愤然道,“你走吧,我不要见你这个不孝的表侄女了。”
“那么我就告辞了,本来我这儿还有几本高丽带回的,要送你的,你不要就算了。”
“慢,谁说我不要的,”闵修仪见上官婕妤手里的书,喊道,“你怎么不早说。”
丽景堂隐去了肃穆气氛,再次喧闹起来,殿外十步就能听见闵修仪激动的声音。
宫道旁春风和煦,柳枝缠绵,吹不散心中阴霾。陆昭容虎视眈眈之外,更添世家冷眼旁观。世家不惧陆昭容,因为有绵延百年的家族为之支撑,上官婕妤不高兴,暗中也敢给陆昭容使绊子。我却不能。
除了陛下的恩宠,从前的我一无所有。
如今的我,身边多了城阳公主,高中探花的兄长。这是陛下赠我的两道护身符。
哥哥只是探花,还需几年磨练,如今我的庇佑就是城阳公主。
城阳公主虽只比我小一岁,身高却只及我的肩部,我牵着她绵软的手,并肩行走,念着她夜晚缠着我与她讲故事,她真的只是个孩子,我无法强求她即刻长大,那么就由我来守护她,何尝不是在守护自己。
她正当及笄之年,而我十五岁时,已经恋慕了一个人,那人如今只剩飘渺的幻影。而城阳却得不到父亲的爱,她将来若是下嫁成婚,恐怕也不会幸福。
闵修仪的话镌刻在心底,陛下从来不喜欢阿芷,也不打算喜欢。
脑中忽然闪过念头,陛下对城阳的冷落,难道只因为她是不足月诞生的孩子?
我掐下一朵蔷薇,止步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我娘很高兴,”阿芷哭过的双眼越发像肿起的桃子,但脸上虚浮满足的笑容,兴高采烈道,“谢谢姨娘带阿芷去丽景堂。娘亲说要闭门抄经两个月,让阿芷这段日子不要去见她了,要乖乖听姨娘的话,虽然两个月有点长,但阿芷会等的。”
果然如闵修仪所言,刘氏糊涂一次就够了,为了女儿的前途,她也编出了谎言。
我眉梢微动,轻轻将她挽发的梳篦推得高些,终究不忍心说出“以后不得再见你母亲那样绝情的话”。这些天阿芷一直很听话,没我的允诺,她不会私自去瞧她母亲,单纯地守着我欺骗她的诺言。
奉茶一事真懊恼了陛下,细想来那日却有仗着恩宠,胁迫他就范的意味,他素来不喜我在他面前耍心机。而二人争执时,我当时不知他过继的深意,信口说出不要城阳的话,他的安排被我视如草芥。总之三五日不曾得见面。
我自觉行事虽有不妥,但并不错,故而沉下心来,每日耐心教城阳识字,并不肯率先示弱,二人遂僵持着。
碧茹则熬不住了,劝我快点低头示好,做些点心送去贞观殿,道:“容嫔有孕,娘娘又跟陛下闹别扭,承曦堂的秦氏正钻空子,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法子,一个月前晋位才人,昨儿又封了美人。”
“别用狐媚这词儿,”我调试琵琶弦的松紧,“她有她的本事,摸得准陛下的喜好,陛下晋升她再正常不过。”不像我自以为是地触了陛下的逆鳞。
“奴婢瞧得出,陛下是在拿她气主子,只要主子低个头,也就没秦氏的风光了。”
“会吗?”我抱起琵琶,拨弦三两声,本想着弹春日行,却流泻出了长相思的调子,琴声出卖我的思念,我并非不怕自己失宠。
他虽生我的气,但如果我先示弱,只怕他也觉得轻易得来的胜利,味同嚼蜡,而那绝非我的性情。顺从他的女子太多,他更爱我的本心,如此赌上一场。
四月廿一,新科进士入贞观殿拜谒,妃嫔可至贞观殿旁的空江楼观览。
新科进士多是倜傥少年,得意看遍长安花,宫女们少不得春心荡漾一番,尽心打扮,纵然新科进士们再好,也与她们无关,却宁愿开心地做场春梦。
妃嫔们则现实许多,一来陛下又端坐于贞观殿前,隔得遥远,打扮得再是妖娆也无人来赏,二来,隔着幔帐,看不清进士容颜,故而对此兴味索然,但耐不住身边的宫女们的怂恿,只得勉强前来。
饮绿整日在耳边聒噪,要见华笔柳道彦,许多宫女都是与她一样,因才名而迷恋柳道彦,左右挑拣衣裳,还要问我借支银流苏珠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