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着与熹嫔闲聊几句,熹嫔惦记着尚在外间的侍医,谈话间并不上心,言语有些混乱,期间她一直紧紧握住新城的手,不肯松开。
惜桂禀报侍医写好了药方,我与熹嫔一同走到外间。我好言劝慰着熹嫔,余光瞥见殿外侍候侍医誊写药方的乔希,而那侍医恰巧背对着我,帮着乔希一起整理榆木药匣。
我见侍医身形年轻,隐约有些熟悉,与我想见而不敢见的人有几分相像。心猛然揪起,手指下意识紧紧抓住袖沿凹凸不平的缠枝芙蓉纹样。
那人转身过来,却并不是他,而是太医院另一位资历尚浅的侍医周祁,年纪轻轻,也是太医院大有前途的侍医。他与乔希向我与熹嫔见礼。我不禁自嘲,或是太想见他,才生出那样的幻觉,其实见了又如何,反倒两相难堪了。
周祁细细向熹嫔回禀,前几日太医院右院判沈嘉已下药,将病情大致稳定,这才换上更善于药膳调理的周祁。主要帮着补气回血,免得病情将公主气血折损大半。新城贵为皇女,不免娇生惯养,所以恢复过程较之普通孩子或许还要延长。
熹嫔派侍女送走周祁,殿内剩下我与她二人,我轻抚她的背脊,道:“挽月姐不需太担心,新城上有菩萨祖宗保佑,下有侍医照料,再说病情已经稳固,挽月姐便去歇息会儿。”
熹嫔推开我的手,轻轻摇头,已没了说话的力气,但并不肯离开女儿,起身就要往内室走去,摇摆的身躯差些就要倒下。我抢先扶起她,心中浮出一个猜想,新城生病的这两天,熹嫔或许都没有睡过。
“熹嫔姐姐就该听苏美人的话,去歇息歇息了,”不知何时陆昭容的妹子,此刻封为美人的陆凝珠,入得扶疏馆,轻摇团扇道,“小孩子偶尔生场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姐姐何必闹得宫墙内外鸡飞狗跳,连圣上都不得安寝。”
此言太过刻薄,我蹙眉循声望去,陆美人身着上等绸缎制成的宫装,立在光下,如蝴蝶亮翅迸出光辉,更添盛气凌人之势。她身后只跟着两个仆婢,并不见她姐姐陆昭容,显然她是独自前来,我却不解她为何如此心怀怨愤,出言不逊。
陆美人并不对熹嫔见礼,熹嫔也不怪罪,那一番话也权当作不曾听闻,唤来惜桂看茶,一边憔悴的脸上挤出笑容对陆美人道:“为着新城的病,我心里也乱的很,昨夜若有冲撞之处,还请陆美人多包涵。”熹嫔说罢忍不住在轻咳起来,我抚着她的背,不满的扫了眼安然入座喝茶的陆美人。
昨夜之事?我恍悟,今晨听得饮绿与殿外的几个小宫女在嘀咕,原以为病情稳定,但昨夜新城公主半夜醒来又啼哭呕吐不止,熹嫔方寸大乱,才遣人将陛下从贞观殿请去元贞堂侧殿。恰巧那日宣召侍寝的正是陆美人,想她难得进一回贞观殿,却连陛下的面都不曾见得就被送回衍桂堂。
本来遇着此事,人之常情,总是会怜悯陆凝珠,避免议论。可叹陆凝珠平日仗着她姐姐,为人并不收敛,年少轻狂,行事说话间难掩得意之色,故而宫内人缘糟糕,她的事儿一早便被满宫的人传作恶有恶报的笑柄了。
“常听长姊夸赞,熹嫔姐姐绵里藏针,心思缜密,”陆美人放下茶盏,蔑视地瞥了我一眼,道,“却不知这缜密的心思要用到我头上来?拿新城的病来博取同情,生怕冷落了你,偏要闹腾一番,今日该不是为了巴结苏美人又用上这招?”
熹嫔是陆昭容一手栽培的人,位分且在陆美人之上,陆凝珠眼下颐指气使地责怪她,更是在我一个外人面前,难道不怕她姐姐陆昭容责怪?
“陆美人真是说笑了,妾哪里会存那个心思!”熹嫔打起精神,浮出虚弱的笑容,态度恭敬,仿佛她面对的是陆昭容,“陆美人不要听信谗言,被人调拨了。”
熹嫔态度谦卑得只差跪地请求了,陆凝珠却不以为意,推开茶盏,道:“哼,颐嫔姐姐都与我说了,果真是出身不好,只晓得利用自己的女儿,暗中来耍手段。”
心怀怨怼实属人之常情,但陆凝珠当面来质问的做法上不得台面,她的为人也可从中窥知一二。此言一出,方才还勉强堆砌笑容的熹嫔脸上一沉。虽然此刻她还是笑的,但眼中已非方才的淡漠,而是渗出点点寒意,纤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棠棣纹案衣袖,垂首不再言语。碍于陆昭容的面子,她只能忍着。
我从旁听了,刹那明白,原是颐嫔在背后挑唆,更觉出几分意外。熹嫔与颐嫔并非表面恐怕那般和睦,日渐失宠的颐嫔恐怕是妒忌熹嫔,毕竟熹嫔膝下还有个女儿。
陆凝珠既然信了颐嫔的话,熹嫔如何解释都是枉然,熹嫔也不与她纠缠。陆凝珠只当熹嫔怕了她,一人兴高采烈地又说了些贬低熹嫔出身的话语,不消说定是从颐嫔那儿听来,她说在兴头上,连惜桂都要上前与她争执,却硬生生被熹嫔悄悄伸手拦下。
出身?真是可笑,她陆氏的出身如何好过了,无非是她父亲无非凭着她姐姐的裙带关系才爬上刺史之位,陆氏又何尝是名门?
那厢熹嫔定力甚好,确实出乎我意料,她只低头啜茶,方才僵硬的笑容逐渐舒缓,如湖面水波倏尔消失,她仿佛当陆凝珠一人在疯言疯语,甚至不忘回身嘱咐侍女及时将药送去内室。那些话语难以入耳,无奈熹嫔都不作回应,我更无权指责,只在一边陪着静坐饮茶。
仔细想来熹嫔是经历过宫内浮沉之人,掖庭那样困苦的地方都曾经待得,我之前还担心她承担不住,还真是小瞧熹嫔了。
陆凝珠又抱住手臂道:“我晓得熹嫔姐姐是掖庭呆过的人,什么难听话没听过,但姐姐除却忍耐力之外,那手腕也着实令人佩服,先是迷惑了陛下,才从掖庭那鬼地方爬出来,眼下急着拉拢苏美人,难不成是要借势做大,压过我长姊,你真是……”
无端牵扯上我,我终是听不得了,道:“身为母亲,怎么会拿自己女儿来开玩笑,熹嫔为照顾女儿,已落得如此憔悴,陆美人又何苦言语相逼?”
陆凝珠说得高兴,冷不防被我插上一句,她顿时语塞,很快浮出讥诮的神情,才要开口反驳我。一直沉默的熹嫔却意外开口,对我言道:“今日扶疏馆也不知怎么的,呛人得厉害,或是因为弥漫着药草味儿,苏妹妹还是先回去的好,免得也被呛着了。”
熹嫔一语双关,怕我遭受牵连,决心将我送出是非。
“呛人,的确呛人得厉害,”余音未尽,陆昭容扶着宫女紫苏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踏入外室,指着她妹子厉声道,“你真是放肆无礼,还不快跪下向熹嫔赔罪。”陆美人被吓得有些失了主意,方才的豪气骤然消失。
熹嫔只平静地起身问安,并不诉苦,我也依次行礼。陆昭容显然是临时赶来,头上那七宝琉璃发钗都戴得有些歪斜,耳畔有几丝乱发垂下。
“大姐……”瞧见陆昭容面上聚集的怒气,陆凝珠不甘心地起身跪下,嘴中还念念有词。
那边紫苏正扶着陆昭容坐下,陆昭容显然是听见了陆凝珠的嘀咕,遂斥道:“熹嫔在宫中尽心服侍陛下多年,连我都要让她三分,岂容得你胡言乱语,来人快把她绑回去,我回去再好好教训你。”
陆凝珠正被姐姐骂得发懵,眼泪一串串滴落,惶恐如孩童,但她依旧紧咬嘴唇,似乎还是心有不甘,恨恨地将目光向熹嫔投去。两个内侍遂将含恨而不敢怒的陆凝珠拖下去,然而陆昭容已是护短了,按照往日的做法,定是要送去掖庭吃些皮肉之苦,而陆昭容带回自己寝殿,至多便是口头上的教训了。
熹嫔恬淡若水,仿佛方才被人伤害的不仅不是她,且与她毫无瓜葛。陆昭容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些陆凝珠年少无知的话语搪塞过去,三人心中俱是各怀所思。最后熹嫔惦记起要给新城服药,陆昭容与我才一同离开。
阳光射在碎石小路上晃眼得厉害,昔日只知元贞堂遍种牡丹姹紫嫣红的好处,如今才发觉牡丹好看不中用,元贞堂并无高大树荫遮蔽,此后漫长苦夏恐怕甚是难耐。我才走了几步,背脊上冒出的汗珠已将素纱外衣牢牢黏住。
“不想跟苏美人初次会面却是在此种尴尬场景之下,”陆昭容忽而在一株蓝田玉牡丹前止住脚步,回身道,“凝珠做事冲动,刚才或是言语上唐突了苏美人,苏美人不要介意。”
我正在自顾自寻思,且不料她有此一招,微微愕然,又敛敛拖长的衣带,道:“陆美人率性而为,也没什么不好的,年少轻狂总是难免的。”
“苏美人不用为她开脱,她任性得厉害,我这个姐姐的话她常常也是听不进的,”陆昭容指甲掐着片嫩叶,与我浅笑,道,“你与她是同一届的秀女,尚且有点缘分,你有空便帮我去劝劝她,可好?”她眉眼含笑,那笑意却从来不曾直至眼底。
我顿时茫然,一时听不懂陆昭容话中涵义,我与陆凝珠毫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她无端扯出我与她妹妹的渊源,我如实道:“我与陆美人交情并不深,倒是颐嫔与她同在承曦堂,颐嫔年长,阅历也深,陆美人似乎也能听得进她的话。”
“颐嫔嘛,”陆昭容用细长的珐琅彩攒珠护甲抵住下颚,眼中闪过凉薄,道,“她与凝珠确实是要好的,不过人年纪大了,不免糊涂。”
我颔首不予置评,颐嫔挑唆陆凝珠之事,陆昭容定然懊恼。但她坦率地将她心中对颐嫔的想法说与我听,彷佛我比颐嫔更加亲近她,我却不知是何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