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医术不算太高,亏得胜在为人八面玲珑,在内药局里人缘甚好,故而好事落在她身上,并无人持有异议。
她开完药,悄悄提醒我道:“听你宣召,我还在担心,幸好无事,你饮食要小心,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即使是自己的人动手做的吃食,顶好也用银针试试。”
乔希好心提醒,我才惊觉身边就缺少乔希般值得信任的人。思来想去精通药理的乔希本来是最适合带在身边的人,如果我开口,料想她也会答应,但乔希已经升入内药局,并不忍为一己之私打断她的前途。
我又听她随意闲扯了些太医院的是非。乔希去了太医院,为人似乎拘谨不少,少了往日的直率,多了沉稳,对她应当是好事。我不禁想自己如果一直呆在内药局,再学两年医术,应当能独立问诊了。总好过现在虚度光阴,我颇为羡慕乔希了。
乔希腰间那茶色的梅花璎珞一直不曾见她摘下,茶色转浅,有些褪色了。我忽而忆起前些日子求了宁姐姐,要她教我打璎珞,竟把这件事儿忘了。
两人心照不宣,俱是不提内药局。然而乔希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她只轻轻地附耳道:“你离开后,司药、裴姑姑都是想着你的,还有他,也是惦记你的,你离开那几日,他都呆在内药局,直到宫门落锁才走。”
她的话如同巫女的咒语,瞬时控制了我的心神。送走乔希,我精神恍惚,唤来碧茹替我梳妆。镜中女子眼眶盈盈含泪,我想那绝不是我自己,我告诉了自己不能为了他再流泪的,该留的眼泪,那日在雪地就已经干涸了。明明是他先放弃我的啊!
我遣下屋里的仆从,终于只剩自己一人,可以放下压抑的痛楚。我用力将镜子压倒。希冀铜镜敲击紫檀木桌面时清脆的声响,将我从回忆中挽回。
我还是不能云谈风轻地想起过去。双手捧住脸颊,伏在梳妆台上,眼泪从指缝漏出,如同我止不住的时间流沙。曾幻想时间就静止在他替我挽发的那一刻,仿佛一辈子他都会轻柔地替我挽发。
心思烦扰,我便会去找宁姐姐,如同多年前养成的习惯,被哥哥欺负了,就靠在宁姐姐膝上,听她轻声安慰我,如风拂过花田般安逸。此刻失魂落魄的我,就算与沐安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正午太阳炎烈,妃嫔们大都有午睡的习惯,故而宫内走动的宫人甚少。我并不让碧茹跟着我,特意挑了这时独自一人赶到希乐堂。
寂静庭院内榴花开得正旺,一簇簇惹眼的朱红色占满枝头,仿佛玛瑙缀枝,初夏花开与春日又是另一番味道,那些花儿大多艳丽无匹,一如眼前榴花,如同炎炎烈火燃尽生命。
宁姐姐的住处玉宜轩前正好有一棵繁盛的石榴树,蔓延的枝条都快要挨到地上,推开窗子便可见到那抹艳色,石榴象征多子多福,宁姐姐殿内这株榴花倒是异常好的兆头。
沁雪正靠在门前的竹椅子上打盹,她主子应当也在殿内午睡,我忽而起了捉弄宁姐姐的念头,想偷看宁姐姐优雅的睡姿,兀自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清甜的安息香袅袅弥漫,窗户紧闭,室内光线甚是幽暗。大概是近来不曾出来走动,那香味熏得我头昏,不等寻到宁姐姐,我自己已有些迷糊了。我凭着记忆摸索着推开窗子,清新的夏风裹杂着阵阵花香吹入屋内,才长舒了一口气。
明亮的光线照亮宁姐姐的妆台,半开的三层和合二仙纹样檀木妆奁盒中,露出丝绢一角。素白丝绢色泽喑哑泛黄,好像是放了些年头的物件,然而却被主人小心地放在妆奁盒中。
我好奇地抽出一看,手中是一方扣在竹绷上的绣帕,只完成了一半。
花开并蒂的和美纹样,象征夫妻犹如并蒂花开,算得上多数女子会绣的普通纹样。然而越是简单越是能见功夫,我不得不赞叹宁姐姐的绣技。墨绿花梗亭亭而立,丝绢上丝线色彩过渡甚是流畅,本该是上乘之作。只可惜粉色荷花瓣只绣三两片,配上泛黄的绢面,那并蒂莲并不似初开新荷,倒像是月间的残荷。绢面上有几个新的针脚,大抵是她无意翻出来的半成品,重新开始绣了。
“啪嗒”一下,我不意撞掉了宁姐姐梳妆台上的琵琶形青玉梳篦,此刻又闻听屏风后的内室有女子用娇媚的声音朦胧问道:“谁?”
毕竟我在偷看她人物件,慌张将丝帕往妆奁盒中一塞,道:“是我,可馨,姐姐醒了吗?”
沐安双颊通红,绕过檀木泥金山雀图屏风,揉着眼睛道:“沁雪这丫头又在偷懒了,都不与我通报一声,妹妹喝茶吗?沁雪!”
宁姐姐乌黑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幅似睡非睡之态,颇似醉酒佳人,她唤来沁雪端茶,自己在梳妆台前挽起发髻,意识逐渐清晰,遂问道:“你这丫头进来了也不叫醒我,鬼鬼祟祟在我屋子里作甚。”
“我才来,姐姐就醒了,能有机会做坏事,”我啜了口茶,颇为无辜答道,“我来就是想来跟姐姐讨教那璎珞的打法。”
宁姐姐笑道:“我快忘了这件事情呢,你说说你都多少日子没来看我了,该不该打?”
“太阳晒得厉害,我最近也懒得很,不愿出门,”我起身帮沐安调整赤金流云簪的位置,道,“姐姐若要罚我也认了。”
沐安回过身,正色道:“我正要寻个机会来问你薛氏的事,那夜侍寝的是你,你还是心软开口帮了她吧!”
“那都是她的造化,”我手指反复缠绕帷幕坠下的流苏,道,“她那扇面画得委实不错,陛下见了那扇面,也甚为同情薛氏,我没有帮她说太多好话。想来陛下对她总有些留恋。而且她背后有高人,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沐安丢下一个缀明珠银钗,沐安取走我拨弄的梳篦,放回妆盒中,黯然道,“听说前些日子她身边的婢女又伤了一个,作孽啊。”
“又伤了一个?”我不信自己的耳朵,沐安点头示意我消息的可信程度。
看来墨脂是要将她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只是她殿内的宫女的确无辜。
忽然沁雪来报元贞堂婢女翠羽来访。一身湖蓝色宫装的翠羽,簪着一朵赤金重瓣蔷薇,阳光照到那发簪,明晃晃地扎眼。她打起竹帘,进屋请安,道:“可巧两位都在,我家夫人要请二位去元贞堂品茗,如此也省得我一番奔走了。”
大热天的,素来独来独往的明贞夫人主动邀请我与沐安,不免稀奇了。但也容不得拒绝,我与沐安稍稍整理衣饰,一道跟翠羽前往元贞堂。
兰若堂内有从琳池引入的池塘,故而稍稍凉快些,原以为元贞堂内无水,应当与希乐堂一般闷热,却不想踏入正殿,丝丝凉气沁人心脾。
翠羽引我二人走到后堂一处幽静偏僻小阁子,推门只见陛下与明贞夫人二人,跪坐于锦垫上,一侧葡萄纹瘿木面长方矮几上,纤巧的风炉吐着微弱火苗煎水,白瓷茶具整齐摆在桌上。竹制窗户半开,正映着数杆翠绿修竹摇曳。
陛下眼中掠过诧异诧异,但他的眼神瞬间凝在我身上,我不禁放缓了脚步,踌躇不愿前进。明贞夫人见到我与沐安,遂热情地招呼我俩,在近旁预备下的两个墨绿色暗花织金锦垫坐下。她对表情不定的圣上柔柔笑道:“臣妾以为二人品茶甚是无趣,所以将两位妹妹请来一同品茗,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那目光很快从我身上移开,回头与明贞夫人闲聊。宫中懂得茶道并不只有我与沐安,明贞夫人客套一番,我与沐安并无推辞道理,唯有小心应承。
近人多是饮用泡制方便的散茶,明贞夫人却是效仿逐渐失传的唐代煎茶之法。用竹夹从纸囊中取出一块早已冷却被烤成“虾蟆背”状的茶饼,用茶碾细细研磨。此刻水沸如鱼目,她又在水面撒上层细盐,除去黑云母般的水膜。二沸时,从釜中舀出一瓢水,用竹夹边搅动边投入茶末,三沸时,才将茶汤舀出。
明贞夫人姿态娴雅,今日只用了一对羊脂玉飞凤钗挽起长发,素颜朝天,不曾涂脂抹粉,更添高雅意境之美。
煎茶主张趁热饮用,第一茶汤品质最好,茶色碧绿,汤色较浅,我轻嗅茶汤,醇香浓郁,轻轻啜了一小口,茶水丝滑柔顺,我赞道:“茶性温和,沉香甘醇,应该是放置多年的熟普洱了。”
“猜得不错,”明贞夫人口音绵软,说话声如同晚霞余晖照拂般舒适。
“水为茶之母,茶经中所载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想必是上品冷泉了。”沐安接着夸赞道。
“水质与茶皆好,”明贞夫人放下竹夹道,“可惜选不好品茶之所,若是流水绕身,静心凝神,品味茶味,意境更佳,奈何室外烈日炎炎,否则必将这茶会移到外间凉亭去了。”